0%
《上班的困境:不勤劳是不是一种权利?》
上班的困境:不勤劳是不是一种权利?
“一个伟大社会必要的组成部分包括限制工作时间、提供收入保障。”“一个人每天只需要工作3~4小时。”“人应该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些愿望不来自社交网络,而是100多年前,分别源自哈耶克、凯恩斯、马克思。他们基本不认同对方的主张,但都相信随着生产力提升,社会将缩短工时、保障收入、增加闲暇,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发展自己所长,成为健全公民。
2021年,我们在转折时点做过多个学者访谈,讨论个体与公司、企业与环境的冲突。四年之后,问题的各方各面都变得更极致。工作是个中性的词,有人真心享受自己的工作,但怀疑工作意义的人显而易见大幅增长。我们可以给残酷的竞争环境找到合理性,也相信长期来看,市场会回到某种平衡,但问题持续够久就会产生不可逆转的创伤,就像凯恩斯说的,“长期来看,我们都死了……只会在风暴中说等风暴过去,大海会再次平静是没有意义的。”
有学者认为,被工作所困是“资本主义的本质”:让人不断产生欲望与需求,然后让人通过消费满足。这种经济理性容不下既不生产,也不消费的闲暇。
“勤劳”本是一种工作伦理:努力工作,没日没夜地工作。它想达到的目的是,原本只需工作8小时,但资本家想让工人工作12个小时,但只付8小时工钱。所以,在我看来,“勤劳”是一种意识形态,是对过度劳动的合理化,目的就是让打工人心甘情愿地为老板卖命。
《懒惰权》写于1880年。拉法格警醒工人,不能中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毒,要认识到勤劳的危害。他觉得,勤劳会让人的身体和智力退化。比如1840年,很多英国工人因为过劳,不到40岁就死掉了。又由于工作过于简单,脑力得不到发展。他呼吁,工人阶级应该懒惰下来。懒惰不是什么都不干,而是工时缩短、工资增加,拿到的钱要够生活。多出来的时间也不是完全享乐,而是有意识地发展智力、能力。
一个来自国家统计局,2023年全国企业就业人员每周工作49小时,说明中国人的确勤劳;一个是咨询公司盖洛普的调查,也是2023年,中国员工的敬业度(指打工人在工作时的归属感和热情)只有19%,而全球平均是23%、美国是33%。怎么理解这两组数据同时存在?说明很多企业都在使用疲劳战术。人长时间过度工作,不可能还有归属感和热情。减少工时,反而能调动打工人的积极性。比如一天工作6小时,人更能集中注意力,劳动生产率更高,也更喜欢这份工作。
问题关键是,未来能不能回到过去那个充分就业的时代?我觉得东西方都回不到以前了。现在的失业是结构性问题,很多人找不到工作不是没有能力或者不想找。而是即使找到了,工作也不稳定或者待遇差。所以大家担心和抱怨都变得很多。失业率更高了是现实。企业也不可能无限增加工作机会。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破局办法?我认为应该有一种新的分配制度,让人不一定通过工作获得收入,比如全民基本收入,每位合法公民都能按月领取一份钱。有了这份托底收入,人的生活态度会更积极,自信面对未来,更会愿意工作。
过去政府是投资基建,现在应该投资人。这也是政府的新说法。(注: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称,推动更多资金、资源“投资于人”、服务于民生。)投资于人其实就是投资与人相关的医疗、教育和养老等,让人们生活得到更全面的福利保障。这也能带动生产率提高、产业升级,让人敢去消费,可以提振内需、拉动经济循环。人变好了,社会没有道理变得不好。
社会学家布雷弗曼(Harry·Braverman)在《劳动与垄断资本》中提出“去技能化”理论。他认为,劳动过程出现“管理者负责构想,劳动者只需执行”的特征,导致打工人技能水平退步。去技能化”是资本主义追求利润的必然结果。打工人的可替代性增强,人力成本就便宜了,管控难度也降低了。
有些人觉得,自己和老板是契约关系或者交换关系,双方本应平等。但你提到伊丽莎白·安德森的著作《私人政府:老板如何主宰我们的生活(以及为什么我们一言不发)》[Private Government: How Employers Rule Our Lives (and Why We Don’t Talk About It)],说这种平等是虚妄。为什么?对,安德森想揭示,老板与员工看似是平等的契约关系,背后实际存在深刻的权力宰制。她将企业看作私人政府,老板是独裁者,可以在很多方面干涉员工。包括工作场所内,也包括工作场所外,比如社交媒体、回家之后。所以这不是真正的平等。但平等并非不能争取。虽然公司是老板创立的,但员工创造了很多利益。在政府里,公民有参政、议政的权利。类似的,在私人政府,也就是企业,员工也应该有说话的权利,可以追求工作场所的民主化。
马克思谈“异化”主要分为4个层面:第一,员工和自己生产的产品没有关系,对它没有任何话语权,只能从老板那里获得一点报酬。这和以前的工匠不一样。工匠可以选择生产或者不生产某种产品。产品出售之后,利润都归工匠所有。第二,老板规定了劳动过程,员工没有说“不”的权利。很多人的异化感都来自:这个活我本来不想干,或者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个人成就感,但我不得不干。这带来了第三层异化。一是老板和员工处于疏离或对抗关系;二是社会上人和人关系的异化。因为劳动者都要找工作,互相竞争,这样就被割裂了,没法团结起来。最后一层是人和自己的异化。我想成为什么和我实际的身份是分裂的。我对现在做的事情不满意,对现在的自己不满意,没有办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咨询公司任仕达(Randstad)每年会发布《工作趋势报告》。在2025年的报告中,“工作和生活平衡”22年来首次超越“薪酬”,成为员工更重视的因素。近半数的人会因“有毒”的工作环境而辞职,较去年上升11%。48%的人会拒绝与自己价值观不符的工作,29%的人曾因与领导观点不合离职。东西方年轻人都有着更看重工作和生活平衡、职场环境和文化、工作意义的趋势,和上一代人明显不同。你怎么理解这个全球趋势的出现?环球同此凉热,很多国家年轻人的工作比父母辈要差,工作变得不稳定,看不到希望,引发对工作的反思。以前在西方是为新教伦理努力工作,中国是劳动光荣、努力拼搏,但现在共同的趋势是躺平。中国网上有句流行语,“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美国2022年也有个年度热门词汇,叫“quiet quitting”,意思是“在职躺平”或者“精神离职”。只干分内的活,拒绝加班,放弃上进。最近TikTok上流行“soft life”,类似中文的“慢生活”,拒绝忙碌,发展兴趣,惬意生活。因为现实看不到希望,努力好像也没啥用处,工作又太累了。不如索性停下来,关注自己。
工作现状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解决方案有两种,一种是创造更多就业,让所有人都有工作可做。但这种思路我觉得不可能实现,这是乌托邦。主要原因前面我们分析过了,可以补充的是,并非所有就业都是好的。有些工作没必要存在,也对社会没有好处,比如广告、公关、服务有钱人的奢侈浪费或者“打手”需求。但那些真正造福社会的工作,比如环卫工,受到的尊重和待遇远远不够。第二种是改变分配制度。因为工作不多,就让想工作的人去工作。没有工作的人由于有全民基本收入,可以探索自己的兴趣,做对社会有益的事情,比如艺术创作、问题钻研。这比充分就业可能更现实。
以赛亚·伯林区分过“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消极自由是不被干涉的自由,积极自由是想做什么的自由。积极自由在现代社会更稀缺,比如我是个穷人,没钱念书,想成为科学家,可能性很低。刚才我们讨论了安德森,她倡导的也是积极自由。在企业里,打工人要有话语权,要参与到企业决策里,什么事老板和员工商量着来。当然,打工人也需要消极自由。例如,下班之后,老板最好别找员工。欧洲对此还有立法,叫“断网权”;老板和员工要有边界感,不能言语骚扰、性骚扰。但真正要寻获自由,打工人得有一定力量保障之下。没有力量,只能是一种虚假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