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幼年时期对文学的热爱,到青春期的迷茫与挣扎,本书以真挚的笔触勾勒出一个普通女孩蜕变为知名作家的心路历程。
- 当时,父亲和祖父都从山坡下爬了上来,一家人我望望你,你望望我,刹那间已恍如隔世。父母执手相看,惊吓未消。我们三个孩子,用手臂紧拥着父母,仍呜咽未已。祖父用拐杖一跺地,毅然地对父亲说:“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经老了,不拖累你们,你们还年轻,给我趁早离开!你们到后方去,想办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父母和祖父在山沟中默默相对,彼此心中都明白,大难已在眼前,分离是必然的事。只是当时,谁也无法就去面对这个事实!
- 很久很久之后,我还记得那泥沙上的“中国人”三个字,我总是迷惘地想着,那“农夫”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没天良的“汉奸”,还是个有人性的“中国人”?他为何在最后关头放了我们,而且指示我们正确的方向?于是,我知道,即使一个“坏人”,也有一刹那的“良知”,即使是“汉奸”,也不见得完全忘了自己是“中国人”。我的国家民族观念,就是在这枪口下建立起来的。所以我常说,别人童年的教育来自学校,我童年的教育,却来自战争。
- 下午,终于,我们到达了山顶。我们站在山峰的最高处,居高临下,望着山的下面,大家都怔住了。接着,所有的军人,全都欢呼起来了!原来,山下已是广西境。“桂林山水甲天下”这句话,只有见过广西“山水”的人才能了解。这大风坳一山之隔,竟是两个世界。山下,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布满了一座座的石峰。那些石峰形状怪异、嵯峨耸立,有的陡峭尖利,有的圆秃光润,一座又一座,全散布在平坦的、绿草如茵的大草原上,真怪极了,也真美极了。但,让军人们欢呼的,并不是这“甲天下”的风景,而是水!好久看不到的水!大家渴求已久的水!原来,在那些石峰之间,一条蜿蜒的河流,正盘旋着一直流经山脚下,水声淙淙,都清晰可闻!这一下,大家都疯了!忘了军纪,忘了疲惫,大家狂喊着,蜂拥地往那山下冲去。曾连长第一次没有约束他的队伍,他一任士兵们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冲向河流。不知道是怎样的,我也冲进河水中了,我和父母、麒麟、小弟,我们一家人全在河里。我们泼着水、溅着水,又叫又嚷。流亡以来,这是第一次,全家都笑得好开心。河水又清又凉又舒服,我们人人都浸得透湿透湿。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水边扎营。那夜有星有月,那夜有山有水,那夜的一切都很美,但是那夜以后呢?
- 父亲也哭了。我们一面哭着,一面走下桥来,走到岸边的草丛里,我亲眼看到交母相对凝视,再凄然地拥吻在一起,然后从岸边的斜坡上向河中骨碌碌地滚去,一直滚进了河水。河水并不很深,我看到父亲把母亲的头按在水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母亲不再动弹,父亲也不再动弹,河水不能使他们沉没,但已使他们窒息。我开始着急,我不知道父母是否已死,我既然答应说也愿死,当然也得一死,我不知道怎样才会死。既然父母说要死便滚进河水,谅必要死就得下水。因此,我一步一步地向河水中走去,慢慢地挨向父母。水流很急,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只是要跌倒,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维持身子的平衡。河水逐渐浸没了我的小腿,浸没了我的膝盖,当河水没过我的腰时,我再也无法站稳,就坐了下去。这一坐下去,河水就一直淹到我的颈项了。这样一来,恐惧、惊吓和悲痛全对我卷来,我本能地就放声大哭,边哭边喊:“妈妈呀!爸爸呀!妈妈呀!爸爸呀!……”我泪眼迷糊地看到,母亲的身子居然动了,接着,我感到母亲的手,在水底摸到了我的脚。原来,母亲并没有死,她只是被水淹得昏昏沉沉,这时,被我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竟然喊醒了。她母性的本能还想保护我,伸手在水底摸索,正好握住我的脚。顿时间,她醒了,真的行了。我看到母亲挣扎着从水里坐起来,又去拉扯父亲,父亲也没死,从水中湿淋淋地坐起来,怔怔地看着母亲。母亲流泪说:“不能死!我们死了,凤凰怎么办?”一句话说得我更大哭不止。于是,三人拥抱着,哭成一团。突然间,父亲和母亲决定不死了。我们三个,又从水里爬上岸。那天,有很好的太阳,我们三个人,从头发到衣服都滴着水,除了身上的湿衣服以外,三人都两手空空,别无长物。离开家乡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一贫如洗”。我们还真是入水“洗’过了。顶着满头的阳光,我们大踏步地往前走去。因为我没鞋子,父亲心疼,常常把我背在背上,我对亲情的感受从没那时来得深厚。尤其,失去了两个心爱的弟弟!父母都走得很安静、很沉默,也很轻松,因为他们真的一点“负担”也没有了。他们似乎连顾忌和害怕也没有了。对一切都不在乎了(事实上,以后许多年,父母都常谈起这次“死后重生”,认为那是一生中最“海阔天空”的一刹那,将生与死、得与失,都置之脑后)。我们就这样又“活”过来了。
- 母亲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她一状告到警察局,说老师“引诱未成年少女”。但是,我和老师之间,一直维持“发乎情,止乎礼”的态度,这件“控告”本身不太成立。尽管如此,我却被这举动,深深伤害了。接着,母亲又一状告到“教育部”,说老师“为人师表”,竟“诱拐学生”,师道尊严何在?“教育部”接受了这件案子,老师被解聘了。八年以来,他是最受学生爱戴及欢迎的老师,如今,身败名裂。而且,竟连容身之地都没有!我直到现在,对母亲当时的种种手段,仍然觉得胆战心惊:对母亲的种种措施,仍然伤痛不已。我曾经听说过,母猫为了爱护它的小猫,当它发现危险靠近时,会把小猫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当年的我,就有这种感觉。我绝不怀疑母亲对我的爱,却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粉身碎骨了。
- 一九六四,真是我生命里很奇异的一年!一九六四,我搬到台北定居,我离婚,我疯狂般地写作,我在两大刊物上同时刊出连载小说,我还一口气出版了四本书!这四本书分别是《烟雨蒙蒙》《六个梦》《幸运草》《几度夕阳红》。我把四本新书带到母亲那儿,一字排开,排在母亲的书桌上面,我抬眼看着母亲,终于透出一口长气,我说:“虽然我一直让你失望,虽然我没有考上大学,虽然我恋爱结婚离婚弄得乱七八糟,虽然写了一本让你们伤心的《窗外》。但是,我总算坚持着我从小就有的梦,走上了写作这条路!妈妈,”我郑重地说,“我会一直走下去的!”母亲默默地看着我,终于笑了。这个笑容,实在“难得”呀!一九六四年九月,《菟丝花》出版,接着,《潮声》出版。我的书都由《皇冠》出版,一整年中,《皇冠》就忙着印我的书。那年,我是二十六岁,距离为了一张数学二十分的通知单,而仰药轻生的时期,足足隔了十个年头!这十年,我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挨过了多少痛苦艰辛。但是,二十六岁的我,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方向!
- 总之,我和鑫涛的事业,已经密不可分。鑫涛在二零零四年,写了一本自传《逆流而上》,在这本书里,他写了两句话:“没有琼瑶,不会有今日的《皇冠》,没有《皇冠》,琼瑶依旧是琼瑶。”这句话,很真实地写出鑫涛对我的爱和肯定。他有次对我说:“如果说,我是你的大树,你就是我的阳光和水。”很好的恭维,可是,我这个“阳光和水”,却被社会批判着,被我那敏感的心,排斥着。浪漫的气息,总是会破碎。
- 这《还珠格格》的威力,一直影响到今天,就在我补写这部《我的故事》时(二零一八年二月),《还珠格格》正在湖南卫视十六度重播,从早上八点开始播,依旧跑了一个日间第一名!
- 我在十几岁的时候,曾经问我母亲一个笨问题,那时我看了很多爱情小说,对爱情却完全懵懵懂懂。我问:“妈!如果有两个男人喜欢我,第一个爱我不深,却非常会表现,随时都能让我快乐。第二个爱我很深,却不会表现,总是弄巧成拙。我应该选择哪一个?”我母亲连考虑都没有,就立刻回答我:“当然是选择第一个!”“为什么?”我不解地问,“他没有第二个爱我呀!”“爱是什么?”母亲问我,“爱是要你感觉自己被爱,第一个就算是假装爱你,假装到你一生都感到被爱,那么,假的就是真的!第二个就算爱你到刻骨铭心,你感觉不到他的爱,那么,真的就是假的!”母亲这番充满智慧的话,我倒很多年后才体会出来。爱,没有真和假,只有你能体会多少,被爱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