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校园后的这五年多时间里，认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同事和朋友，他们的第一个评价总会是：你不像是潮汕人。
最常被认为的是湖南人、江浙人，最离谱的一次，七八个同事凑在一起把全中国各大省份都猜了一遍，愣是连广东人都没猜到。2018年一位好朋友的评价是比较准确的：不像潮汕女性，她们通常在生活上照顾人，而我在做事上讲义气。
促使我重新思考这一主题的原因，是最近在看《王冠》第四季。这一季的主题是关于君主制的讨论，以伊丽莎白女王为代表的传统君主制拥护派，以及查尔斯王储为代表的改革派。当中有一幕是关于如何处理皇家游艇高昂的维修费，当时的首相提出引入商业模式，让企业拥有冠名权，同时承担游艇的支出，与查尔斯王储的改革派理念不谋而合。然而，包括伊丽莎白女王在内的所有王室成员都认为，游艇代表的是皇家颜面，是君主制的象征，宁可让它退役也决不能让商业元素出现在艇身上。我竟然非常同意，对传统、宗族、权威的认可和追崇，我想这里多少有潮汕人的影子。
传统的思想观念，似乎比我自己认为的更加根深蒂固。以往寒暑假或春节回家时，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家里，第一顿饭一定要回家吃。有一年放假蹭舅舅家的车回汕头，碰巧有舅舅家朋友的女儿一起回去，他们当即商量在她们家里吃晚餐，我实在很不适应，回家第一顿饭应该在家吃，似乎是不需要商榷的共识。上周外教课的话题是“完美约会”，谈及理想的约会对象，我所描述的都指向传统的男女关系，可见年轻人新式的两性关系对我来讲还是难以接受。这其中也映射出潮汕人传统的家庭观念。
写这篇文章之前，特地百度百科了一下“潮汕人”，结果吓人一跳。杰出人物遍布军事政治、经济工商、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文学艺术等领域，不胜枚举，数量之多、影响力之广，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潮汕人喜欢从商，不喜欢替人打工，这一点众所周知。表面上看来，我虽然对创业没有直接想法，但工作里总是希望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做有价值的事，有能力改变最后的结果。过去两年里，偶尔也有躺平的佛系时间，甚至也读一些闲散小说、治愈系漫画，多少有几分抚平焦虑的效果，但远远没有读政治、投资、创业、社科、经管、传记类书籍时的心流体会。潮汕人以搞钱为主旋律，再次在我身上印证。
虽然经过数万年的进化，对利益的追求和自私的人性早已深深烙印在人类基因里，但与大部分唯利是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地域文化不同的是，潮汕人亲和友好与人为善，用社会科学的语言说是“擅长建立联结”，在商业社会里则表现为格局。我上小学时，中午寄居在外婆家吃饭，为了给我找个伴，正好也让楼上姐姐的父母可以不用中午紧赶慢赶回来做饭，寄居吃午饭的人变成了两人。也正因此，两家人结下不解之缘，年迈的外公外婆有邻居可以关照，而我也收获了二十五年的亲密友谊，附赠干儿子一个。也许是在家庭氛围的影响下，出社会工作时也乐于付出，与人建立联结，很少考虑要有什么即时回报。不过，在其他地域文化里，这种行为可能叫做烂好人，不仅没有回报，很可能都无法入选“过年给好朋友们送去祝福”的人之一。所以，“与人为善”有适用的前提情境，必要时要发挥潮汕人的“果断”品质。
留在当地的潮汕人过着一种安逸闲适的生活，“民以食为天”在汕头体现得尤为尽致，功夫茶、牛肉丸、海鲜火锅、砂锅粥、肠粉、小吃粿肉是他们的日常。汕头人很少羡慕北京、上海、深圳这样大城市的生活，对于旅居海外更是觉得“三餐没有潮汕吃得好”，说是胸无大志吧好像也对，但何尝不是更能领会生活的本质。在潮汕街头，穿金戴银、浑身名牌大LOGO的人并不算多，在整个广东地域文化里，有钱人似乎都格外低调，所谓“闷声发大财”，不像有些内地省份，兜里有100都要装成120的模样，可能与广东作为改革前沿，先富起来也有关系。随着工作年限的增加，近两年在花钱方面有了更多的选择余地，但基本都遵循需求导向、品质为主，每花一分钱都是为了让自己更自在，而不是花给别人看。如果延伸到价值观层面，其实是不容易被外在标签和名利地位所定义，关注内在的富足，看到价值本身。
诸如此类的种种，无一都表现出我虽然不是典型的以贤惠和持家为代表的潮汕女性，但却真真切切有着潮汕人的品质，敢闯敢拼、果断不妥协、亲和务实，同时有着很强的传统和宗族观念。而之所以会在最近有这样的思考，我想是对自我的认识又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如果回看我1月的几篇博客，多少都能体会到一些困惑和变化。困惑在于，对理想关系的追求与现实境况的冲突、对利己与利他之间的矛盾纠结、因想赢又怕输的踌躇不前、内心价值观与社会秩序之间的难以调和等等。由此产生的变化，多少有些向现实妥协的意味，但又心有不甘。
这些天看的一本描述国际政治规则的书籍，很受启发。在国际社会里，表层秩序是成文规则，底层秩序是力量博弈。让表层秩序获得约束力的，并不是人们愿意遵守规则，而是有人有能力执行规则，就是那些超大规模国家。他们有能力参与底层博弈，而且不受表层规则的约束，他们对表层规则的遵守，通常是为了更有利于它在底层的力量博弈。国际政治中的高手，根本不靠“阴谋”，而靠的是“阳谋”，也就是对国际秩序的格局及其演化逻辑有着深刻的理解和较为清晰的把握，从而能够恰当地理解当下的棋局，根据形势变化调整策略，从而即便是下明棋，自己每下一步，对手也不得不跟。
人类社会的规则，万变不离其宗，说到底就是弱肉强食。心有不甘无非是实力处于需要遵循表层秩序的阶段，却对表层秩序有所不满。没有人可以游离于规则之外，以卵击石注定是要失败的，今天看到的制定规则的强者，也都走过了漫长的遵守表层规则之路。想明白了这一点，对于自己当下所处的位置就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些社会适应性变化也会是大有裨益的。言至于此，今年甚至这几年的目标也就呼之欲出了，而谁又能像潮汕人一样，在规则中成为弄潮儿，进退自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