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鹅真的会写。所谓的“会写”意思是,她不管写什么,似乎都自成一派天圆地方星罗棋布的格局,江鹅的文字跟人一样,简洁而颀长,开阔而清洁。写一碗红豆汤,写一丸汉药,写一块垫板,写水银泻地的夏日午后,再小再琐碎,都能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推荐序
- 我们这一批和十大建设差不多时间出生,和台湾经济一起从尘里土里乒乒乓乓长出来的女孩,应该要养成的样子都差不多。要聪明伶俐却听从爸妈和老师说的话,照顾好自己的功课并且主动帮忙家务,待人温文可亲自己却坚毅果敢,从事一份稳当的工作并且经营一个齐备的婚姻,最好玲珑剔透却又福厚德润,懂得追赶新时代的先进也能体贴旧观念的彷徨。大部分的人,像期待每一棵随手种下的酪梨树都能丰收结果似的,期待这些女孩都将理所当然成为优秀又好命的女人,和大家一样。结果当然是每一个女孩最终都长成不够圆满的女人,没有一个一样。
- 小孩子在忙碌的大家庭活几年,就会知道“乖”分成两种,“自然乖”和“用力乖”。大人喂我吃东西的时候,我正好肚子饿,所以打开嘴巴吞下食物,那是自然乖;明明不想吃,却还是顺应大人的要求迅速吞下食物,会需要一点服从意志或忍耐的力气,叫作用力乖。我身为家里的投机鬼马屁精,很清楚“自然乖”在长辈眼里只能算及格,做人要想拿高分,全靠“用力乖”。妈妈就是一个“用力乖”的媳妇。
- 女孩一路维持无性状态,并且不太早也不太晚地找到对象结婚,不让父母蒙羞或担忧,取得唯一合乎道德规范的“性许可”之后,也瞬间承担起繁殖的义务。生不出来?那就麻烦了。快想办法,该吃的快去吃,该拜的快去拜,该把自己弄得诱人一点就去弄,总之要快,不过家务和家计也别忘了要好好顾着。算到这里,女人还肯嫁的话,那一定是真爱了吧,问题是人心多变,难怪阿嬷这种老先觉的结论还是要嫁有钱的。我很敬佩香港作家亦舒写出这样的金句:“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让女人认知现实,这是济世。
- 所谓的“带一点”,往往就是半篓,让别人不够吃,在人情上是失礼的事。老家天井旁的地板永远铺着两张报纸,用来堆水果,随着四时更迭,芭乐、香蕉、土芒果、荔枝、香蕉、凤梨、爱文、芭蕉、龙眼、金煌、香蕉、木瓜、芭蕉、柳丁、香蕉,依序出现。一果未完,一果又至,自我出生以来不曾中断,我甚至曾经有水果会自己从那片地板长出来的错觉。我大到可以拉着妈妈衣角去菜市场的时候,看见有人买龙眼,觉得非常奇怪,怎么会有人花钱买自己家里地板上就有的东西,那时候不知道我是活在家人的福泽里面。
- 涓滴不舍,柔软地收下来到眼前的善意,因此引来更多的、源源不绝的善意,对我来说是知易行难的道理,能够随顺众生,收到什么就吃什么,那是把自己的口欲放在非常次位的境界。我如今只有在父母跟前的时候,或许是进到他们的福荫底下,才比较容易生出意志力,跟着他们乖巧地吃惜福水果。
- 我曾经以为,阿嬷的盼望也是我的盼望。她盼望家人回到身边,有人陪她说体己话垃圾话,而我盼望的是新鲜的生命力。这两件事往往同时发生,让我误以为是同一件,以为为她带来快乐的家人,也是为我带来快乐的家人。相聚太美好,便显得平日的生活像是次要的、无聊的、暂时的等待。我和阿嬷一起期待着团聚的美好,盼望等待能够赶快过去,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平日生活的一部分。表弟们和弟弟都长到可以追逐争吵的岁数以后,玩在一起难免有事端。有一次,我眼看阿嬷对于顽皮闹事的表弟没有意见,却对同样顽皮闹事的弟弟予以责怪,觉得很不公平,于是开口问她为什么。阿嬷破口大骂,说我大汉了(长大了),敢黑白讲话了,居然指责她。阿嬷的怒气令我手足无措,但是我瞥见避开阿嬷视角站在厨房的妈妈,脸上的表情很微妙,像笑又不是笑。这才意外地发现,妈妈其实偷偷在同意我做了这样违逆长上的事,原来我为弟弟出了一口气,也同时为妈妈顺了一口气。我自此开始意识到,我和阿嬷一起盼望着的“家人”,其实是我的“亲戚”,除了阿公阿嬷之外,安静的爸爸妈妈和需要保护的弟弟,才是我的“家人”。
- 深厚的感情基础让我和阿嬷终究恢复良好的祖孙关系,心里即使明白对方的爱在某些方面会有界限,并不妨碍彼此在其他方面互相付出。家人之间的爱没办法非黑即白,相互依存就是同时损耗又修补着。我仍然是最懂她腰酸腿痛的人,她也还是我闪避父母威权时的避风港,我们仍旧一起翻着月历,期待假期和年节的团聚。只是她抱着一样的盼望往老里活,而我逐年地验证,她的失望来自于把亲厚寄望在长距离之外。令她感到满足的家族团聚越来越短,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她离世。多年以后,我为她感慨没有更珍惜身边的人,让身边的人感到安慰,并且让自己活在更容易获得的满足里,直到来不及。人世原来是重逢的少,别离的多。
- 我的确没有料到,自己乖乖长了十六年,心理都预备好要当个负起更多责任的大人的时候,居然会有这样两天,变成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小孩,一张开眼睛身边就有妈妈,不需要照顾自己好让他们放心打理店里的生意,整天躺在病床上看电视,也没人追问我学校的功课要怎么跟上,我放的屁是全家人最关心的一个屁,我的伤口是全世界最应该完美缝合的伤口。不只我觉得幸福,爸爸妈妈难得有正当理由可以从药铺里抽身,专心做回父亲和母亲,似乎也有一种轻松,老是被我欺负的弟弟,来医院看我的时候居然不计前嫌地红了眼眶。谁知道盲肠炎会是这样美好的一件事,相较之下,伤口的疼痛似乎只是非常便宜的代价。
- 四年级的时候,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小奇,她的爸爸被调来附近的糖厂工作,全家一起从城里搬过来。她的制服永远白净,每天带齐手帕卫生纸,他们住在糖厂的宿舍里,进门要脱鞋,小奇的妈妈不用上班,和她一样只会说“国语”,讲话很温柔,我去玩的时候,会像《樱桃小丸子》里面的小玉妈妈那样,打开冰箱倒饮料给我喝。小奇家的窗帘也是旧的,家具很简朴,只有一台电视,而且比我家的小。我怎么看都觉得小奇家似乎并不比我家富裕,但是她从来不像我,会羡慕班长常常有新的发圈,关心哪个同学新买了自动铅笔盒。在她面前我常常自惭形秽,懊悔自己的穷酸相,却又情不自禁地想要亲近她,到她家玩。我很久很久以后的这几年才明白,小奇吸引我的原因,是她不觉得自己穷。不觉得穷,才能有生活的余裕。我在乡下过了那么多年,直到她转来,才见识到有这样和我们不同的人。当然,这和当时的政经背景有关,从容安心的父母,比较容易生养出从容安心的孩子。
- 每个人面对生命的尽头,有他自己最终极最私密的寂寞。死亡对任何活人来说,从来不是一翻两瞪眼的已知,而是隐身在黝黯之中的未知,要独自走上这样一条陌生道路,没有人能不寂寞。即使有信仰,有心理预备,有旁人陪伴,那份寂寞一样挟带在血液当中,循环在七窍六腑。不得不拥抱这份寂寞,大概是我所见过,阿公和阿嬷的人生中最困难的一课。
- 在我小学毕业前,爸爸终于狠下心拿存款买了一辆小轿车,我们终于再也不需要骑一个小时的伟士牌,或是转客运转到天荒地老回外婆家了。爸爸第一次载我们一家四口出门时,我和弟弟兴匆匆地抢坐前座,妈妈疼我们,叫我们一个去程一个回程轮流,我开开心心把弟弟摒到后座,正打算要优先享受搭新车的乐趣时,爸爸板起脸叫我下车一起到后面去,他说:“前面是妈妈要坐的。”妈妈嘴上说着不要紧之类的客气话,但是换到前座去的时候,我知道她很开心。那一瞬间我的脑袋忽然像通了什么,像在混沌里面打了一盏探照灯,让我看见一幅关于自己是个遵循长幼次序的普通小孩,爸爸妈妈不只是阿嬷的儿子媳妇,车里是一个美满家庭的景象。
- 做母亲的永远觉得自己的儿子女儿娶谁嫁谁都有点委屈,尤其是常常舍不得放大姑回娘家的大姑丈,特别不得阿嬷缘,阿嬷一有机会,就对着表姐表哥数落他们爸爸的不是。从小静静听话的表姐,有一天忽然爆炸,请阿嬷不要再说爸爸不好,她会难过。在场的几个人一时间无话可说,好几秒后阿嬷才收拾起惊吓,改了话题。我在一旁没有作声,努力消化刚才获得的领悟,原来阿嬷说妈妈不好的时候,我也可以难过。一个人要和父母亲有什么议题,都是自己的事,旁人茶余饭后的鼓吹只是消费人家的烦恼,对孩子而言尤其残忍。只可惜这个道理我懂得不够早,目睹表姐的自救,我要好几年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也应该抽身,但终究还是晚了。
- S是善于陪伴的人,无论是紧张的、无聊的事情,她都愿意安然陪在旁边,一起度过。不是任何人都善于陪伴,开心的事情她不抢风头,愚蠢的事情她一起厚颜无耻,悲愤的事情她同情同理,当朋友需要身边有个人的时候,她愿意而且能够做那个柔软的人。这是一份慷慨的心意,愿意贡献自己的时间,无害无求地成全别人一段心里踏实。任何体验到活着不容易的人都知道,这样的朋友不会多,这样的人很珍贵。
- 结婚被视为正常,不结婚的人于是必须解释自己的不正常,接受亲友的关怀怜悯和鼓励,被迫接受尽快归化正常的祝福。婚礼经常有个通俗桥段,把在场的单身女性拱上台抽捧花,看着有些被硬推上台的单身女人,碍在大喜之日不得不卖新人面子,隐忍尴尬之余还要欢笑作态配合演出,我觉得挺折损新人福分的。好像火锅店里吃牛肉的人,硬是把那些吃猪肉的人叫出来抽签,抽中的人就恭喜他,下一餐能够吃到牛肉,人要吃猪吃牛吃恐龙都有自己的缘由,与其质疑别人吃什么,还不如多看看自己吃下去的东西消化得如何。
- 这个社会非常担心没有钱,所以实体化成一个一个“别人”,来问我们现在到底赚多少钱,将来能赚多少钱。问这些问题的人未必心里有个数,知道多少钱叫作足够。他们并不关切生活品质、工作热忱、自我实现、健康状态、人生信念,这些无形价值能不能在金钱天平上等价换算,一心只想问出个金额,好与其他四处搜罗而来的金额比大小。巨大的金额令他们心生羡嫉,微薄的金额则引发他们的焦虑,并且顺手泼湿我们对未来的乐观盼想。赚钱需要付出的代价从来都不便宜,要把“够”放在哪个金额上,或许很难决定,但是出卖自我、梦想、健康、幸福、信念,到了“够”的时候,没有人能不说够。
- 所谓的社会标准,让绝大多数的女人必须疲于奔命,才能勉强及格,倒是明显叫人发现标准并不合理。要是大家都耸耸肩说“好了啦可以了吧”,理直气壮为自己撑腰,肯定自己每一个决定,都是当时当下的最好,相信此刻的我就是最好的我,不再紧盯着做不到的事情烦恼,其实,天也不会塌下来,但是我们会安乐自在许多。当然我不是说,天从来不会塌,而是根据历史经验,天要塌不塌随的是它的行程,很少会参考我们的表现成绩,并不是差一分塌一下这样的计算法。含血流泪把自己逼到极限,却发现距离合格标准还有一步之遥的当口,天地忽然就塌陷在眼前,这种事也是有的。所以,在此郑重邀请你,把握有限的今生,先一起耸耸肩,挺这个既优秀又普通的自己一把吧,那些需要努力的事,反正放一阵也不会有人偷做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