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是一部滴血的灵魂的自白。主角叶藏生性怯懦敏感,对人类生活充满恐惧与不安,再加上世道的混乱、人情的炎凉,以及家人之间的虚伪和欺骗、校园生活的无聊与无趣、社会现实的冷酷残忍,这一切都使他痛感成为了人世间的“异类”,失去了为人的资格。但他又不惜用生命作为赌注,将自己青春年华置于实验台上以揭示现代人的困惑与迷失,从而寻求人类最隐秘的真实性和人类最本源性的生存方式。从这种意义上说,太宰的文学具有一种超越时空的普遍性和现代性。
人间失格
- 我与旁人几乎无法交谈,因我既不知该谈些什么,也不知该从何谈起。于是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讨好他人。那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我对人类极度恐惧,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人类死心。于是,我靠滑稽这根细线,维系着与人类的联系。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可心里头,却是拼死拼活,以高难度的动作汗流浃背地为人类提供最周详的服务。
- 无论我被家人怎样责怪,也从不还嘴。哪怕只是戏言,于我也如晴天霹雳,令我为之疯狂,哪里还谈得上还嘴?我深信,他们的责备才是亘古不变的“人间真理”,只是我无力践行真理,无法与人共处。因此,我无力反驳,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要被人批评,我就觉得对方说得一点都没错,是我自己想法有误。因此,我总是黯然接受外界的攻击,内心却承受着疯狂的恐惧。
- 一次,父亲在即将启程去东京的前一晚,把孩子们召集到客厅,笑呵呵地问每个孩子想要什么礼物,并把孩子们的要求依次记在本子上。印象中,父亲难得与孩子们这般亲近。“叶藏想要什么?”被父亲这样一问,我顿时语塞了。有人问我想要什么时,我总是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好,反正任何东西都不能让我快乐——这样的想法总是突然涌上心头。另外,只要是别人赠予我的东西,即使再不合意,我也不会拒绝。对讨厌的事说不出讨厌,对喜欢的事也总是偷偷摸摸,我总是品着极为苦涩的滋味,因难以名状的恐惧痛苦挣扎。可以说,我竟连二选一的能力都没有。我想,正是这种性格上的缺陷,最终导致我可耻地度过了这一生。
- 我一向对“向人诉苦”不抱任何期待。无论是向父母诉说,还是向警察或政府诉说,最终还是会被那些深谙处世之道的人打败,任由他们花言巧语,喋喋不休。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失偏颇,但我仍然认为向人诉苦不过是徒劳,与其如此,不如默默承受。我想,除了继续以滑稽的言行处世外,我别无选择。或许有人会嘲笑我:“怎么,你是说你无法信任人类吗?咦?你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不相信人类未必就意味着要走宗教之路。事实上,连同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内,大家不都是在相互猜疑之中,将耶和华和别的一切抛诸脑后,若无其事地过日子吗?同样是在我孩提时期,父亲所属政党的一位名人到镇上演讲,男佣们带我去听。场内座无虚席,有许多和父亲交好的人到场,场内掌声雷动。演讲结束后,听众们三五成群地踏上雪夜的归途,把当晚的演讲贬得一文不值,其中不乏与父亲交情颇深的人。那些所谓与父亲“志同道合”的人,用近乎愠怒的口气批评父亲的开场致辞如何乏味,那位名人的演讲又是如何不知所云。接着,这群人顺道来我家做客,喜不自禁地向父亲夸赞今晚的演讲大获成功。就连男佣们被母亲询问演讲如何时,他们也若无其事地答道“非常有趣”。回家路上他们明明还相互叹息道:“再也没有比听演讲更无聊的事了。”而这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例。相互欺骗的双方竟都相安无事,甚至并未觉察相互欺骗之事——我以为,人类生活中无处不是这样单纯、明了的不信任之举。
-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远离故乡,竟觉得异乡之地远比故乡更让我轻松自得。这或许得益于我的搞笑本领早已出神入化,欺骗他人已不再如幼时那般艰难。这样解释也未尝不可,更重要的是,在至亲与旁人、故乡与他乡之间,难免存在演技的难易之差。无论怎样的天才,即便是上帝之子耶稣,这种差异也同样不可避免。对于一个演员,难度最大的演出场所莫过于故乡的剧场。若再逢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想必再出色的演员也无计可施。而我坚持完成了演出,还收获了不小的成功。如此功力深厚的演员踏上外乡的舞台,自然万无一失。
- 竹一的话让我恍然大悟,自己对绘画的理解一直存在偏差。一直以来,我捕捉美好的事物,努力展现它原有的美好。这种做法太过稚嫩、太过愚蠢了。真正的大师,能以主观力量,在平淡无奇的事物中创造出美,或许丑陋的事物令他们隐隐作呕,但仍无法阻挡他们的兴趣,大师们沉浸在表现事物的喜悦中。换言之,他们不被他人的想法所左右。竹一启发我的,是最原始的绘画秘笈。
- 不久我渐渐发觉,若想暂时消除我对人类的恐惧,酒、烟和娼妓都是绝好的手段。我甚至觉得,若能拥有它们,即使变卖自己的所有家当也无怨无悔。在我眼中,娼妓既非人类,也非女性,像是白痴或疯子。躺在她们怀中,我却能放松身心,沉沉睡去。她们没有半点欲望,单纯得可悲。或许我身上有某种气息能让她们感到同类的亲昵,娼妓们总是对我展现毫不作伪的善意。那是自然流露的善意,是不带任何勉强的善意,是对一个不知是否还会光顾的客人表露出的善意。有些夜晚,我在这些白痴或疯子般的娼妓身上,仿若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 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趁着还没受伤,我想及早和她分道扬镳。
-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因爱意而萌动着柔弱却积极的力量。
- 这世上每个人的说话方式都如此拐弯抹角、闪烁其词,如此不负责任、如此微妙复杂。他们总是徒劳地严加防范,无时无刻不费尽心机,这让我困惑不解,最终只得随波逐流,用搞笑的办法蒙混过关,抑或默默颔首,任凭对方行事,即采取败北者的消极态度。
- 我似乎也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何谓世人。世人就是人与人的争斗,而且是现场之争,人活着仅是为了在争斗中取胜。人们互不屈服,即使奴隶也有其卑微的报复。所以,除了当场决出胜负,人们没有其他生存方式。他们冠冕堂皇,以个人为斗争目标,战胜一人再去迎战下一人。世人的困惑便是个人的困惑。
- 用“侠义”来形容女人,多少有些怪异。但依我的经验,至少在都市男女中,女人比男人更具有仁厚的侠义心肠。男人们做事大都畏首畏尾,只重门面,还很吝啬。
- 纯真的信赖之心,果然是罪恶的源泉。
心之王者
- 近来,我越发看不准人的年龄了。无论是十五岁、三十岁、四十岁,抑或五十岁,人们都为同样的事愤怒,为同样的事欢笑振奋;同样狡猾,同样软弱、卑微。若只端详人们的心理,年龄之差便会颠倒混乱,令人难以捉摸,最终成为可有可无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