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人间耳语和骚动
这里只有你我和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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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集】029《独自上场》

想要获胜,你必须发自内心地渴求胜利,你要非常、非常、非常地想要获胜。你对胜利的渴望,要像在沙漠中跋涉,濒临死亡的人对清水的渴望一样。然后,你才有希望,仅仅是有希望,获胜。——李娜

  • 网球是一项孤独的运动。当你独自上场,你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战斗,你需要独自面对所有的问题,独自化解所有的困难,你的团队只能坐在运动员包厢(PlayerBox)为你鼓掌加油。同时,网球又是一项充满挑战的运动,每天都是充满刺激的全新挑战。一名球员在一场网球比赛中要做几百次的决策,在场上你不仅仅要扮演球员,还要扮演裁判、教练;不仅仅要面对对手、观众、外界影响,更主要的是你要随时挑战自己;不管输球赢球,找不到任何可以埋怨的理由,不管结局好坏,都要你自己一个人去承担,因为都是你自己在场上独立完成的;每天都要经历成功的喜悦和失败的痛苦,可能今天输了,3天后又会和同样的对手对决。
  • 每年的5月和6月是巴黎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气候宜人、鲜花盛开。蓝天白云映照下的罗兰·加洛斯球场显得格外漂亮。这座位于巴黎西郊的球场,是以颇具传奇色彩的法兰西民族英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捐躯的飞行员罗兰·加洛斯的名字命名的。这是所有网球运动员和网球迷心目中的圣地,是最具代表性的红土赛场。
  • 红土场地是最早的网球比赛场地之一。现在的红土场地虽然不再是以前的自然地,而是用了6层不同的材料铺设而成,但球场的特性没有改变。它的弹性高于硬地和草地赛场,球会弹起很高,而且旋转很强,从而使比赛的节奏显得慢一些。所以有人称红土场为“慢场”。在这种“慢场”上,由于球速较慢,球员在跑动中,特别是在急停急回时会有很大的滑动余地,这就对球员体能、奔跑和移动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红土场拿冠军最难。因为不仅需要全面的技术,还需要超强的体能、足够的耐心和顽强的意志。
  • 当你看到本来一度大比分领先的比赛,忽然在很轻松的情况下被对手扳回来时,你会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无能,觉得自己无力控制局面,这种时候你需要交流,需要沟通和帮助。但根据网球比赛的规则,当比赛开始后,选手是被禁止和任何人交谈的。网球就是一项必须一个人完成所有任务的项目。
  • 网球是一项孤独的运动。你不能体会那种和队友并肩作战的归属感。你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你。所以当你陷入泥沼后,只能在众目睽睽下独自爬行;你努力为自己的疑问找到答案,不断地在心中咒骂自己,与内心深处的自我辩论,试图寻找能破解对手发球的方法。当然,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完成的。你甚至不能和对手有身体上的接触。属于你的领域,就是这几条白线中的几个小格子、球拍,还有你孤独而烦躁的身影。
  • 我开始了这项艰苦的尝试。我用力地挥舞球拍,尽可能地让球落到对手始料未及的区域。但是没有用,不管我多么用力,多么凶狠地发球,从网对面返回的球一定会更快、更凶猛。黄绿色的小球像一颗流星一样迅疾地飞过来,我必须不停地跑动才能勉强接到球。多年后我仍然会经常梦到儿时练球的场地,会想起当我最初踏上球场时那些从高处呼啸而来的发球,有时它们会冲向一个我预料不到的地方,有时它们甚至会狠狠打在我身上,我必须尽早挥拍,在它还来不及发威前截住它,改变它的轨道,让它臣服于我,让它明白在这个场地上,我才是说话算数的赢家。
  • 有人说:爱有两种,或者燃烧,或者持久。我觉得特别有道理。我想,我和姜山就是持久型的。后来事实证明还真是。我们十几岁就在一起,已经共度了十多年,如今也算老夫老妻了,如果一直燃烧的话,我们现在早就烧光了。受父亲的影响,我对另一半的期望是:成熟、宽容、沉稳,男人应该像大海,而这恰恰是姜山的典型特征。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可以在他面前安心地做个孩子。父亲去世之后,我一直把自己伪装得很坚硬、很强大。外人看来或许会认为我是少年老成。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装得有多辛苦。姜山给了我再次做回一个孩子的机会,给了我一直想要的安全感。总之,我觉得姜山很像我爸爸。在他身边,我特别踏实。我打球时如果他在身边,我就觉得比较有信心。
  • 姜山教给我一件事情,就是在婚姻中两人都要保持一点独立的空间。有时他心里有事,忽然不怎么说话了,我也不会追着他问,让他自己消化去,等他把事情办妥当了,自然会来向我报备。姜山什么事情都不瞒我。婚姻就是指间沙,抓得太紧,只会流失。夫妻之间应该有起码的信任和尊重。
  • 十几年走过来,我们从情侣慢慢转化成了老夫老妻的感觉,那种亲情既平淡又刻骨铭心。当对方在身边时,我们没有特别的感觉,偶尔分开,大家都会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少了点什么似的。我对此感受尤其深刻——有一次,我睡觉做梦,梦到我和姜山在路上走着走着,他忽然不认识我了。我怎么叫他都没反应,把我急得不得了。惊醒后,我就对着姜山一顿猛掐,他的表情特别无辜,问清原委以后,叹了口气,乖乖地挨打。我曾对姜山说,我总感觉你和我爸爸很像。他觉得不可思议。我解释给他听,不是年龄,就是性格和思维方式吧,还有给我的感觉。有时候姜山在我身边,我会忽然有种错觉,好像爸爸还在世,还在守护着我一样。在我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呵斥过我,永远都是和风细雨地引导我,陪我做游戏,给我讲故事。姜山性格中的一些地方和我爸爸非常非常相像。父亲早逝是我生命中的一大憾事。想来不能看着女儿长大成人,也是父亲的憾事。我想父亲如果看到我们在一起,也会放心的。
  •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告别网球之后还能回来。就像现在我也不能判断,两年退役生活对自己到底是好是坏。我在《乔布斯传》里看到一句话:“你不可能从现在这个点上看到将来;只有回头看时,才会发现它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你必须相信,那些点点滴滴,会在你未来的生命里,以某种方式串联起来。”
  • 我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澳网四强让我感到满足,在与威廉姆斯姐妹对战后,我失去了对胜利的饥饿感。没有随随便便获得的胜利,特别是在比赛双方都是世界顶尖球员的时候,精湛的技术、冷静的头脑、健康的身体状况都是获胜的重要条件,但不是唯一的条件。想要获胜,你必须真正发自内心地渴求胜利,你要非常、非常、非常地想获胜。你对胜利的渴望,要像在沙漠中跋涉,濒临死亡的人对清水的渴望一样。然后,你才有希望,仅仅是有希望——获胜。
  • 有个英国朋友说,他们的文化里好像更喜欢失败的英雄。可能他们觉得这些人要面临更多的挫折,这些人在身体和心灵上要经受双重考验,其实更不容易。因此英国文化里很多伟大的作品都爱描述悲剧中的英雄。她说,这和你们的文化不同,中国人总是喜欢赢家。
  • 当你完成人生目标时,其实是你生活最寂寞的时候。这是恐惧和担心产生的时候,因为完成了目标就会想还可以做什么。
  •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头锁在笼子里的野兽,它好斗、易怒、偏激,伤痕累累、残暴无比。我习惯在比赛时打开笼门,让它出现,助我一臂之力,但当我精神力量变得脆弱的时候,就会招致那只野兽的反噬。它不停地讥笑我、羞辱我,让我不断地为自己的失误痛哭流涕或是怨天尤人。
  • 我依然独自上场,面对所有的一切,但我也渐渐发现了孤独的另一面。网球是综合了所有项目的一个项目,具有复杂的美感,它将力量与谋略完美地结合于一身,可以全面考量球员的能力。有人说“网球很简单”,我觉得他还没有真正体会到网球文化的神秘和博大,它的美,让我越来越有兴趣探究、追随。
  • 他很会抠细节,不允许我去躲避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有一些很细微的东西很多人不会在意,他却会揪住深挖,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开,让我所有的想法包括最微妙的心思变化曝于阳光之下;他让所有的事情不再模糊,清晰可查。在他面前,我感觉我就是透明的。对我而言,剖析自己是很痛苦的事情。因为有很多事情我潜意识知道,但是不愿意面对。卡洛斯告诉我,这些事情必须要说出来,必须让自己对它有非常深刻的认识,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挖的过程很痛苦,但既然挖出来了,已经摆在自己面前了,就没有必要再退缩,直接面对面地解决好了。临阵退缩不是我的风格。
  • 他说我“可以进世界前三”的时候,神情是那样的淡定,眼光是那样的真诚。他为我描绘的美妙前景激发出我内心深处的渴望——渴望挑战自己的极限、渴望创造新的奇迹、渴望更高更强。我像着了魔一样相信他的话。
  • 曾经一个最好的朋友说我就是太过坚强了,把所有不属于自己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背,所以才会感觉自己的压力特别大。一旦找不到宣泄的方式,就会怀疑自己,所以才会过得那么不快活。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而今,我已经不再需要借助伪装来让自己强大,我渐渐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达成了某种协议。我能够换一个角度看待那些以前不太喜欢的人与事,并不是因为我开始变得虚伪,而是因为我的内心已经成熟到可以容纳这些不喜欢。我可以说出心中的想法,并不断追索答案,我不必再害怕思考会延误比赛,也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在一轮轮比赛中逐渐变得快乐、自信,敢于在比赛中拼杀到最后一秒,我和朋友一起去KTV唱喜欢的萧敬腾的歌,我自由了。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一天,我都明白自己比昨天又成熟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