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人间耳语和骚动
这里只有你我和星空

0%

【摘星集】031《梦里花落知多少》

《梦里花落知多少》是三毛作品中极沉重的一部,荷西的突然离世给她的人生带来了巨大的打击。行文中平静的语调掩藏不了死别的伤痛,而哀恸过后的坚强,让这位深情女子更加美丽。加纳利的月光清明如水,星星很淡很疏,群山如巨兽般守护着荷西;台北的夜空中,那些十彩流丽的霓虹灯,兀自照耀着孤寂的三毛。命运无常,却也让三毛懂得,一个人的爱有多深,牵挂和不舍便有多长。

  • 眼前孤零零在走着的妇人会是我的母亲吗?会是那个在不久以前还穿着大红衬衫跟着荷西与我像孩子似的采野果子的妈妈?是那个同样的妈妈?为什么她变了,为什么这明明是她又实在不是她了?这个憔悴而沉默妇人的身体,不必说一句话,便河也似的奔流出来了她自己的灵魂,在她的里面,多么深的悲伤,委屈,顺命和眼泪像一本摊开的故事书,向人诉说了个明明白白。
  • 母亲踏着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几乎步伐踉跄了,可是手上的重担却不肯放下来交给我,我知道,只要我活着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回忆到这儿,我突然热泪如倾,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苦痛,只要还能握住它,到死还是不肯放弃,到死也是甘心。
  • 孩子真情流露的时候,好似总是背着你们,你们向我显明最深的爱的时候,也好似恰巧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什么时候,我们能够面对面地看一眼,不再隐藏彼此,也不只在文章里偷偷地写出来,什么时候我才肯明明白白地将这份真诚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向你们交代得清清楚楚呢。
  • 这一个小时山路里,我们四人几乎没有交谈过。这种看似结伴同行,而又彼此并不相连的关系使我非常怡然自由,不说话更是能使我专心享受这四周神奇的寂静。于是我便一直沉默着,甚而我们各走各的,只是看得见彼此的身影便是好了。
  • 生命短促,没有时间可以再浪费,一切随心自由才是应该努力去追求的,别人如何想我便是那么的无足轻重了。
  • 要出门的时候我细细地锁好门窗,明知自己是不回来过夜,卧室的小台灯仍是给它亮着。虽然家中只有一个人住着,可是离开小屋仍使我一时里非常的悲伤。这是我第一次晚上不回家,我的心里有些不惯和惊惶,好似做了什么不讨人欢喜的事情一般的不安宁。
  • 这儿的风景是肃杀的,每一块石头都有它自己苍凉的故事。奇怪的是它们并不挣扎亦不呐喊,它们只是在天地之间沉默着。
  • 月光清明如水,星星很淡很疏。夜有它特别的气息,寂静有它自己的声音,群山变成了一只只巨兽的影子,蠢蠢欲动地埋伏在我们四周。
  • “做木匠是低贱的工作吗?”又是奥克塔维沃在问,他的声音疲倦又忧伤。“不是,不是低贱的。”“为什么读书人不大看得起我们呢?”“因为他们没有把书念好呢!脑筋念笨了。”“你想,有一天,一个好女孩子,正在念高中的,会嫁给一个木匠吗?”“为什么不会有呢!”我说。我猜奥克塔维沃必是爱上了一个念书的女孩子,不然他这些问题哪里来的。奥克塔维沃的眼睛望着黑暗,望着遥远遥远的地方。这个孩子与巧诺,与他的师父拉蒙又是那么的不相同,他要受苦的,因为他的灵魂里多了一些什么东西。
  • 一次去,一场沧桑,失乡的人是不该去拾乡的,如果你的心里还有情,眼底尚有泪,那么故乡不会只是地理书上的一个名词。
  • 最爱在晚饭过后,身边坐着我爱的人,他看书或看电视,我坐在一盏台灯下,身上堆着布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将那份对家庭的情爱,一针一针细细地透过指尖,缝进不说一句话的帘子里去。然后有一日,上班的回来了,窗口飘出了帘子等他——家就成了。
  • 虽然预知死期是我喜欢的一种生命结束的方式,可是我仍然拒绝死亡。在这世上有三个与我个人死亡牢牢相连的生命,那便是父亲、母亲,还有荷西,如果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在世上还活着一日,我便不可以死,连神也不能将我拿去,因为我不肯,而他也明白。前一阵在深夜里与父母谈话,我突然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的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母亲听了这话,眼泪迸了出来,她不敢说一句刺激我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你再试试,再试试活下去,不是不给你选择,可是请求你再试一次。”父亲便不同了,他坐在黯淡的灯光下,语气几乎已经失去了控制,他说:“你讲这样无情的话,便是叫爸爸生活在地狱里,因为你今天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使我,这个做父亲的人,日日要活在恐惧里,不晓得哪一天,我会突然失去我的女儿。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要与你为仇,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
  • 许多个夜晚,许多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躺在黑暗里,思念荷西几成疯狂,相思,像虫一样地慢慢啃着我的身体,直到我成为一个空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样的长,那么的黑,窗外的雨,是我心里的泪,永远没有滴完的一天。
  • 夜来了,我拉上窗帘,将自己锁在屋内,是安全的,不再出去看黑夜里满天的繁星了,因为我知道,在任何一个星座上,都找不到我心里呼叫的名字。我开了温暖的落地灯,坐在我的大摇椅里,靠在软软的红色垫子上,这儿是我的家,一向是我的家,我坐下,擦擦我的口琴,然后,试几个音,然后,在那一屋的寂静里,我依旧吹着那首最爱的歌曲——《甜蜜的家庭》。
  • 爹爹,姆妈,我一时里不回到台北,对做父母的来说自是难过牵挂,其实人生的聚散本来在乎一念之间,不要说是活着分离,其实连死也不能隔绝彼此的爱,死只是进入另一层次的生命,如果这么想,聚散无常也是自然的现象,实在不需太过悲伤。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有一个解释。几个月来,思想得很多,对于生死之谜也大致有了答案,这一切都蕴藏着因果缘分,更何况,只要知道荷西在那个世界安好,我便坦然感恩,一样可以继续地爱他如同生前一样。
  • 姆妈,我的牵挂是因为你们对我的牵挂而来,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福分,你们的四个孩子中看上去只有我一个好似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可是只要我本身不觉得辛酸,便不需对我同情,当然在你们的心中不会是同样的想法,因为我是来自你们的骨肉,不疼惜我也办不到。
  •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地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 瑞恰也是个犹太人,她的黑短发,慢跑装,球鞋,不多说话,都在在表现出她内在世界的平衡和稳当。那永远只穿两套替换衣服的她,说明了对于本身价值的肯定。她的冷静中自有温柔,是脑科开刀房的护士。
  • 那夜,告别了这家可爱可亲的人,想到垦丁的偶遇,想到那和和乐乐的家庭气氛,想到他们的教养和亲切,想到这份“和气”充满的屋子,想到这就是接着了一份好风水,想到那棵樱花树……我突然想哭。吹着台北市冷冷的夜风,我想,在这失去了丈夫的六年半里,在这世界上,居然还出现了一样我想要的东西,那么我是活着的了。我还有爱——爱上了一幢小楼,这么一见钟情地爱上了它,心里隐隐地知道,里面没有后悔。
  • 回家了,仍睡父母的旧家。大睡了一天一夜,起床后正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爸爸妈妈等着我醒来,迫不及待地带着我走向他们的那幢新房子。在一大堆水泥、砖块、木材的工地上,爸爸指着第十四层楼,对我说:“看见了没有?左边那一个阳台,就是我们未来的家。现在我们走上去看里面,爸爸在地上画了粉笔印子代表家具和橱柜的位置,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合不合意,我们才开始装修。明年春天,我们可以搬进去了,计划做好多好多书架给你放书——”我听着听着,耳边传来了一年以前自己的声音,在夜色里向爸爸说:“爸爸,你看那棵樱花,看见没有,那棵樱花?”我有一些恍惚,我的小楼、我的睡莲、我的盆景、书、娃娃、画、窗外的花帘、室内的彩布、石像、灯、铜器、土坛……“我的家——我的生命”,都在眼前淡去。它们渐行渐远,远到了天边,成为再也看不见的盲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