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人间耳语和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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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集】043《阅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卡夫卡谈话录》

卡夫卡在小说里面经常写到一种感觉,就是“眩晕”——人老是眩晕,对世界感到不适应。这种眩晕并不是生理上的疾病导致的,而是源于尼采所说的世界的“失重”。卡夫卡说:“一个人假如在生活中不能忍受这个世界阳光的刺激,你可以用一只手把阳光挡住。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匆匆记下你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一切。在你的有生之年,你或许就死掉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

导读:卡夫卡的钟摆

  • 卡夫卡在小说里面经常写到一种感觉,就是“眩晕”——人老是眩晕,对世界感到不适应。这种眩晕并不是生理上的疾病导致的,而是源于尼采所说的世界的“失重”。卡夫卡说:“一个人假如在生活中不能忍受这个世界阳光的刺激,你可以用一只手把阳光挡住。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匆匆记下你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一切。在你的有生之年,你或许就死掉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我想卡夫卡比任何一个作家都关注“获救”的概念。那什么是卡夫卡的“获救”呢?我刚才所谓的“眩晕”,所谓的“不适应”和“失重”,主要是因为他时常在两个世界之间来回地摆动。摆动产生眩晕感。其中的一个世界,我们可以说成是卡夫卡作品里面写过的最坏的世界,最不能忍受的、最没有尊严的世界,就是爸爸叫儿子跳水自杀,就是无穷无尽的耻辱。另一个世界是卡夫卡想进入而无法进入的,就是现在在座所有人,普通人所习以为常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家居伦常”。
  • 瓦尔萨写过一部很著名的小说叫《助手》,里面写一大帮人准备了地球仪、指南针等各种各样的远行装备,准备离开家乡。整部小说就是写他们为离开家乡所做的准备活动,可是小说写到最后,这几个人也没能离开家乡一步。这就是卡夫卡的处境,也是我们很多人的处境,我觉得大家都是卡夫卡。
  • 卡夫卡最有好感的中国作家是谁呢?是老庄,就是老子和庄子,他花了很长时间研究这两个人的著作。而且我认为在卡夫卡小说里面确实能够找到老子著作或者是庄子著作的很多痕迹。老庄也是提倡跟社会现实生活决裂的,提倡抛弃智慧。我们都十分看重智慧,可智慧是什么呢?智慧只能带来烦恼。卡夫卡小说里面有智慧的人也是最痛苦的人。什么样的人最幸福呢?就是老庄说的无知无能的人,这样的人叫作“不系之舟”,没有绳子牵着他,多么自由自在。一棵树因为大家不去砍它,它活下来了。为什么不砍它?因为它长得歪歪扭扭,长得是歪的,不能做材料,没用。这就是庄子说的“无用之用”。当然老庄试图建立一整套哲学,或者说一整套生活观念。卡夫卡没有这种意图。但是我相信,他们在很多地方是相通的。
  • 如果一个人不失败的话,这个人永远不能成为王家新刚才讲的那个“先知”,不会写出好东西的。所以一般的普通人不要羡慕那些大作家、大音乐家、大艺术家。你应该想,好在我不是他们,这些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失败者。因为失败,他们窥探了这个世界一般人无法窥探的秘密。
  • 卡夫卡说过,人类有很多的缺点,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缺点,就是我们已经失去了耐心,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很简单,特别是年轻人。
  • 卡夫卡写过一篇听上去与中国有点关系的小说,叫作《万里长城建造时》。前面也讲到,卡夫卡有时候也关注一点中国的东西,比如他研究道教,研究老庄,但《万里长城建造时》这篇小说与中国历史没什么关系,卡夫卡只是在想象中借用长城这个意象来表达他对世界的认知。世界是什么?世界就是长城。它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从头到尾历时很多年,你根本看不到它的边际。因此,长城是世界整体性的一个象征。
  • 什么是我们局部的生活呢?我们的生活,就是像修筑长城的人一样,每个人打交道的对象是每一块砖、每一块石,你只能看到砖、看到石,看不到长城的全部。在你的有生之年你就死掉了,长城还没造好。为什么要造?造它干吗?长城是什么样的?你都看不到,也无法理解。你看到的就是一个局部,或者说局部的局部。这是卡夫卡的寓言。

    卡夫卡谈话录

  • 卡夫卡对我说:“您把作家描述成一个脚踏黄土、头顶苍天的高尚伟人。这当然只是小资产阶级观念中的一种寻常想象。这种由隐秘的愿望滋生出的幻想完全是与现实脱节的。事实上,作家总是要比社会上的普通人更渺小、更软弱。因此,他体会到的艰辛世事也比其他人更深切、更激烈。对作者本人而言,他的歌咏只是一声呼唤。对艺术家来说,艺术是痛苦的,他们通过这种痛苦获得解脱,并借此迎接新的痛苦。他不是个巨人,多少只是一只囚于自身存在之笼内的斑斓小鸟。”
  • 书本无法代替世界。这不可能。生活中的一切都有其目的及任务,且这任务是任何其他事物都无法完成的。比如说,人的经历就不可能由别人代为体验。天下之事如此,书中之事也是如此。人们试图把生活像笼中的鸣禽一样关入书中,可这是无法成功的。恰恰相反!人类用书本的抽象为自己建造了一间制度之笼。哲学家们不过是被关在不同笼子里的打扮得五彩缤纷的帕帕基诺。”
  • “爱并不是在小说中,爱是在叙述的对象中,在青春中。”弗朗茨·卡夫卡严肃地说,“青年人充满了阳光与爱。拥有青春是幸福的,因为青年人具有看到美的能力。当这种能力丧失后,凄凉的衰老、凋零与不幸就开始了。”“所以,衰老会排除所有幸福的可能性?”“不,是幸福将衰老排除在外。”他笑着把头向前弯了弯,仿佛要把头藏在耸起的双肩之间似的,“能保留看见美的能力的人不会变老。”他的笑容、姿态与声音让我想起一个安静而愉快的男孩。
  • 卡夫卡点了点头:“这就对了。所以人们才经常装出快乐的样子。有人在耳朵里塞满了快乐之蜡。比如说我。我假装快乐,是想躲到它的背后。我的笑是一堵水泥墙。”“用来防御谁?”“当然是防御我自己了。”“可墙都是向着外部世界的。”我说,“这是一种向外的防御机制。”可是,卡夫卡立即非常肯定地反驳了这个观点。“就是这样!每一种防御已经都是退避与躲藏。因此,对世界的理解永远都是一种内卷式的理解。所以,每一堵水泥墙都只是迟早会崩塌的幻象。因为内部与外部同属一体。彼此割裂时,它们不过是某个我们只能承受,却无法解开的秘密的令人困惑的两种面貌。”
  • “只通过外部手段求得的伪自由徒有其表,它是一种谬误,一种混乱,它是一片沙漠,除了恐惧与绝望的苦草,没有任何东西能在那儿茁壮生长。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具有真正而持久价值的东西总是来自内心的馈赠。人不是从下至上,而是由内而外地成长。这是一切生命自由的基本条件。这不是人为制造的社会风气,而是一种要不断地去争取的、对自己与世界的态度。这是使人获得自由的条件。”
  • “您千万别这么说!您不知道沉默中隐藏着怎样的力量。攻击不过是一种幻象,一种诡计,它只是人在自己与世界的面前掩盖弱点的手法。真正稳固的力量来自忍耐。只有弱者才会变得不耐烦与粗暴。如此一来,他通常就完全丧失了为人的尊严。”
  • “咒骂是种可怕的东西。我觉得这封信就像一团冒着浓烟的大火,熏着我的眼睛,让我呼吸不畅。每一个脏字都在摧毁语言这一人类最伟大的发明。骂人者是在侮辱灵魂。这是一种对仁慈的谋杀。不过,无法正确权衡如何正确用词的人也会犯下这类谋杀。因为说话意味着斟酌与区分。词语是生与死之间的抉择。”
  • “把意料之外的来访视作打扰是种无法掩饰的软弱,是对未知的逃避。一个人躲在所谓的私人空间中,是因为他缺乏应对这个世界的力量。人在自我限制中远离了奇迹。这是撤退。所谓此在,首先是与事物共同存在,这是种对话。人们无法回避。您随时随地都可以来找我。”
  • “能将内心的波动如此顺畅地排出体外,真是莫大的幸福。”
  • “祈祷与艺术是激情洋溢的意志行为。人们想要超越、攀越正常存在的意志可能性的范围。艺术和祈祷一样,就像一只伸向黑暗的手,它想要抓住一些恩典,从而让自己变为一只给予的手。祈祷意味着将自己投入徘徊于消逝与形成之间的具有变革意义的弧光中,只有完全融入其中,才能将它的万丈光芒嵌入自身存在这一易于破碎的小摇篮中。”
  • 卡夫卡对这座城市中的各种建筑的全面了解经常让我惊叹。他不仅熟悉宫殿与教堂,连老城中最隐蔽的穿堂房屋都了然于胸。即便是许多房子的老门牌不再挂在入口上方,而是已经被送进波里奇区的市立博物馆,他都知道它们旧时的名字。卡夫卡博士从老房子的围墙里读出了这座城市的历史。
  • 在我那本《乡村医生》泛黄的衬页第四页上,写着这么一段话:“文学竭力将事物放置于令人愉快、舒适的光芒下。而作者又必须将事物提升到真实、纯洁、永恒的境界。文学寻求惬意。而作者找寻幸福,这与惬意毫无关系。”我不知道这是弗朗茨·卡夫卡的格言,还是我记录下来的某次对话。
  • 他很久以前就写过《为一家学院所作的报告》,讲的是一只猴子如何“变人”。因此,当他对我说了下面这番话的时候,我非常失望:“您的朋友说得没错。文明世界极大程度上是以一系列成功的驯化手段为基础的。这就是文化的意义。按照达尔文主义的观点,人类的形成源自猴子的原罪。然而,一种生物永远无法彻底脱离构成他生存基础的东西。”
  • 卡夫卡短暂地拜访了他住在乡下的内兄,等他回来后,我对他说:“我们现在又到家了。”卡夫卡露出一个伤感的笑容。“到家?我和我父母住在一起。如此而已。虽然我拥有属于自己的小房间,可那不是家,只是一个掩盖我内心不安,却又让我更深陷于此的避难所。”
  • “一个人不理解别人的时候,他并不可笑,反而是被孤立、被抛弃的,是可怜的。”
  • “他不是厚颜无耻,”卡夫卡用一双忧伤的黑眼睛看着我,低声道,“他只是害怕,所以他才待人不公道。丢失饭碗的恐惧蚕食了人的个性。这就是生活。”我嘟囔道:“这可多谢了!这种生活会让我感到羞耻的。”“大多数人根本就不能算是活着。”卡夫卡非常平静地回答,“他们就像攀附在礁石上的细小珊瑚那样附着于生命。但是,人类远比这些原始生物可怜。他们既没有为他们抵御海浪冲击的坚固岩礁,也没有钙盐形成的外壳。他们只能分泌出一种具有腐蚀性的胆汁黏液,使他们更虚弱、更孤独,因为这黏液使他们与其他人隔绝。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卡夫卡张开双臂,又让它们像一对麻痹的翅膀般无力地垂下。“大海赋予这种不完美的造物生命,那我们难道应该质疑大海?可那就是质疑自己的生命,因为人也不过只是这样一只可怜的小珊瑚。因此,人只能极力忍耐,无言地将所有、所有涌上来具有腐蚀性的胆汁黏液吞下去。这就是人为了不对自己与他人感到羞耻所必须做的一切。”
  • “一堆陈旧的词语与想法组成的废话。这些东西比厚重的板甲还结实。人躲在它的背后,好让自己不受到时代的变化影响。所以,空话才是最坚实的恶之堡垒。是一切热情与愚蠢最为恒定的防腐剂。”
  • 卡夫卡沉默了。他的眼睛变得狭长而阴沉。他极为突出的喉结在颈部的皮肤后上下滑动了好几下。他盯着自己搁在桌子上的指尖许久。然后,他轻声说:“上帝、生命、真理——这只是同一事实的不同名字。”我继续追问道:“我们究竟能不能理解它?”“我们经历它。”卡夫卡说,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不安的颤抖,“我们赋予它不同的名字,试图以不同的思维结构掌握的事实贯穿于我们的血管、神经与感官。它存在于我们内心深处,或许这正是我们无法看透它的原因。我们真正能够理解的是秘密、是黑暗——那是上帝的寓所。这很好,因为如果没有这种保护性的黑暗,我们将战胜上帝。这或许是符合人类本性的。儿子废黜父亲。所以,上帝必须隐藏在黑暗中。然而,因为人类无法穿透上帝,他至少也要攻击到神性周遭的幽暗。他将火种投入霜寒的黑夜。而黑夜宛如橡胶般充满弹性。它退却,可它仍旧在持续。只有人类灵魂的黑暗是转瞬即逝的,它是水滴中的光与影。”
  • 有一次用过晚饭,我曾和我父亲说起下午与弗朗茨·卡夫卡的漫步,他说:“卡夫卡博士是耐心与善良的化身。我不记得事务所里有任何人因为他而产生过矛盾。不过,他的平易近人并不意味着示弱或惫懒。恰恰相反,卡夫卡博士格外严谨、公正、善解人意的行为不由自主地让周围的同事也采取了与他相同的态度,这才体现了他的平易近人。人们顺着他的意思说话,觉得很难与他意见一致的时候,人们宁愿保持沉默,以免与他发生矛盾。这种事屡屡发生,因为卡夫卡经常发表尤为独特、非大众化、反对一切常规的看法。工人意外保险机构的人并非总能理解他。可大家还是喜欢他。在他们眼里,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圣人。
  • 卡夫卡微笑道:“这是您的责任。您还年轻。一个不相信明天的青年是在背叛自己。人要想活下去,就得相信。”“相信什么?”“相信万物与所有时刻之间充满意义的关联,相信作为整体的生命之永续,相信最近与最远的事物。”
  • 有一次,我与朋友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去散步。我们穿过布拉格老城的狭窄的小巷与穿堂房屋,到达现代化的护城河时,他对我说:“布拉格是一座悲剧之城。从建筑中就已经可以看出这一点,中世纪与新时代的建筑式样几乎毫无过渡地交织在一起。这给一列列房屋增添了瓢浮感与幻境感。布拉格是一座表现主义之城。房屋、街道、宫殿、教堂、博物馆、剧院、桥梁、工厂、塔楼,以及出租的营房,处处都是蕴含着深刻内在律动的石化痕迹。布拉格的市徽上有一只砸碎令人窒息的城墙栅栏门的铁拳,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城市的日常面貌中隐藏着一种狂热的、戏剧性的生命意志,它试图通过粉碎陈旧的形式来确保崭新的生命。然而,毁灭就潜伏在这里。暴力滋生暴力。日益发达的技术将粉碎铁拳。现在已经飘浮着废墟的味道。”
  • “是我们超人一等的贪婪与虚荣,我们权力意志的狂妄。我们为了没有真正价值的价值缠斗,最后却漫不经心地毁掉了与我们个人生存紧密相连的东西。这是种将我们拖入泥淖,谋害我们的迷惘。”
  • “埃德施密特把我说得像是个设计师似的,可我只是个平庸、笨拙的绘图员。埃德施密特称我在寻常的工序中练习奇迹。这当然是他严重的误解。寻常本身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我只是照着它作画罢了。我可能会把东西画得亮一些,就好比半明半暗的舞台上的灯光。但这是不正确的!在现实中,舞台根本就不暗,它充满了白日的光辉。这就是人们闭上眼,视而不见的原因。”“观点与现实之间总存在痛苦的落差。”我接道。卡夫卡点了点头。“一切皆是战役、缠斗。只有配得上爱与生命的人才须每日将之征服。”他略做停顿。然后他带着讽刺的笑容小声说道:“歌德说的。”“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他迅速点了点头。“歌德几乎把与我们人类有关的事都说尽了。”我的朋友阿尔弗雷德·坎姆普夫告诉我,奥斯瓦尔德·施彭勒(OswaldSpengler)的《西方的衰落》就是借鉴自歌德的《浮士德》。“非常有可能,”弗朗茨·卡夫卡说,“许多所谓的学者就是把作家的世界移植到其他的学术层面上,并且成功地获得了声名与影响力。”
  • 为了摆脱这种印象,我事后写了一个名叫《寂静的音乐》的故事。灵感的来源是拜访车尔尼时他所说的一段话。他说:“活着就是忍受运动、进行运动。然而,只有部分运动是以空间变化的形式出现的。还有很大一部分我们所忍受的运动是没有位移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在震动。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在嗡鸣。而我们只能听到其中的一部分。我们听不见血液循环,听不见身体组织的死亡与生长,听不见化学反应的声音。但我们机体中的微小细胞,我们的大脑、神经与肌肉纤维都被听不见的声音冲刷。它们与我们周围的事物产生了共振。这就是音乐的力量所在。我们可以用音乐激发深刻的情感震动。为此我们使用乐器,而它所蕴含的音调能力是至关重要的。这意味着,决定性因素并非音量与音色,而是隐藏的调性特征,即音乐刺激、触动神经的强度。这是每一种乐器及每一个乐器匠人最根本的问题。乐器匠人必须尽力为他的乐器赋予最高强度的音调。换而言之,他必须制作出一种乐器,它能将原本听不到的、感觉不到的震动提高到人的意识中。因此,如何唤醒寂静才是匠人要考虑的关键。他必须从寂静中提取出隐藏的声调。”
  • “是这样的。但忧愁是无望的。前景、希望、前方——一切都只与它们息息相关。危险只存在于最短暂、最有限的片刻之间,后面就是深渊。一旦将它克服,一切都将全然不同。一切都只与瞬间相关,瞬间决定生命。”
  • “对于健康人来说,生命的意义只在于无意识、未曾言明的逃避,逃避人必将一死的意识。疾病既是一种警示,也是一种试炼。所以,疾病、痛苦与折磨也总是宗教最重要的源头。”
  • 卡夫卡打断道:“工厂只是增加盈利的机构。我们所有人在其中扮演的不过是从属的角色。最重要的是金钱与机器,人类不过是让资本倍增的古老工具,是历史的遗留物,其匮乏的科学能力很快就会被思维流畅的机器所替代。”我轻蔑地叹了口气道:“唉,这是H.G.威尔斯(HerbertGeorgeWells)最喜爱的幻想之一。”“不,”卡夫卡用严厉的口吻说道,“这不是空想,而是在我们面前茁壮的未来。”
  • “在家总是不一样的,”卡夫卡的目光像被迷梦蒙住一般,“人只要有意识地活着,只要对自己之于其他人的责任及义务有清醒的认识,那么古旧的家园总是全新的。实际上,人只有通过这种义务才能自由。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 “摩西不是个首领,”他说,“他是个法官,一个严厉的法官。毕竟只有严苛而无情的审判才能领导人类。”
  • “谁会去读这书?只有捷克人和犹太人。德国人肯定不会读,因为他们不想认识、理解、阅读,他们只想占有与统治,理解只会对此造成障碍。若是不了解邻人,反而就能更好地压迫邻人,因为压迫者不会受到良心的煎熬。正因如此,没有人了解犹太人的历史。”
  • 我头几次拜访卡夫卡的时候,听到他的言论,我总是讶异地发问:“真的是这样吗?”起初,卡夫卡还会短促地点头作答,可认识他久了之后,有一次,当我还用这种刻板的提问方式表达我的惊讶时,他对我说:“请您不要问这个问题。您总是用这么一句话揭露我,我看到了自己的无能。谎言是一门艺术,它与其他艺术一样,需要人耗尽全部力量。说谎者必须全情投入,自己先相信这个谎言,这样才能用它说服其他人。谎言需要激情的火焰。可这么一来,它揭露的东西比隐藏的东西还多。我承受不了。所以我只有一个藏身之处——真实。”他微启的双唇中传出一声山妖似的轻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可我的笑苍白而尴尬。因为我从心底为自己感到羞耻,在与卡夫卡博士迄今为止的交往中,我对语言的处理是如此肤浅。卡夫卡前不久还告诉过我,语言是我们内心无法摧毁之物的外衣,它将比我们存活得更长久。想到此处,我更是羞愧难当。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如何结结巴巴地从这场耻辱的旋涡中逃脱,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自从那天起,我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辞,不仅是在与卡夫卡博士交往的过程中,与其他人交流时更是如此。这增强了我的接受能力。我学会了更好地观察与倾听,我的世界因此变得更深刻、更复杂,而没有变得更冷酷、更疏离。相反,通过各种极富多样性、一再让我深感惊奇的人与事,我的存在变得更丰盈、更有价值了。喜悦情绪的浪潮引领我穿越时空。我不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渺小的公务员的儿子,而是一个为世界的标杆、为自己的声誉而战的人,一个为人类与上帝而战的小小斗士。这都要多谢卡夫卡博士。所以我钦佩他,崇敬他。我能感觉到,我通过他带给我的深刻体验一天天成长,我的内心也变得愈加自由美好。
  • “这是因为死亡将近。”我说。“是因为对死亡的认识与恐惧。”“这难道不是同一件事?”“不是。完全理解生命的人不畏惧死亡。畏惧死亡,只是生命不充实的结果。这是一种不忠的表现。”
  • “就您看来,新闻界不为真理服务。”卡夫卡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真理属于生命中极为稀缺的、真正伟大而珍贵的东西,它是金钱买不到的。它与爱情和美貌一样,都是给人类的馈赠。可报纸是一种可以交易的商品。”“所以,新闻界的作用是使人类变得愚蠢。”我忧心忡忡地说。卡夫卡笑了,得意地扬起下巴。“不,不!哪怕是谎言,也是在为真理服务。影子是遮不住太阳的。”
  • 卡夫卡曾说:“音乐产生了全新的、更精致、更复杂,因而也更危险的刺激。诗歌的目的则是清除刺激引发的混乱,将其升华、提纯到意识中去,从而使之人性化。音乐是感性生活的复制,文学则驯服它,将其提升至更高的层次。”
  • 我带着一张这样的相纸去拜访卡夫卡博士,心情愉悦地对他说:“只要花几个克朗,就可以从各个角度拍出不同的照片。这台机器就是机械化的‘认识你自己’。”“您是想说‘错认你自己’吧!”卡夫卡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反对道:“为什么?照片又不会说谎!”卡夫卡歪了歪头,说:“是谁告诉您的?摄影将人的目光固定在表面。它通常会令浮光掠影般在事物表面透出微光的隐藏特征变得模糊不清。仅靠最敏锐的镜头捕捉不到这种特征,人必须亲自用感觉去摸索。难道您相信,所有消逝的时代中数不清的作家、艺术家、学者,以及其他魔术师满怀急迫的渴求与希望,所面对的一再退却、深不可测的现实,现在只需通过按下廉价机器上的一个按钮,便可以顺利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表示怀疑。这台自动照相机不是多重的人眼,而是简化得无以复加的苍蝇复眼。”
  • “真实的现实总是非现实的,”弗朗茨·卡夫卡说,“您看看中国彩色木刻版画的明晰、纯净与真切。能这样表达,太了不起了!”
  • 有一次,我与我的父亲谈论卡夫卡,他把卡夫卡形容成一个坚定不移的独行侠。他说:“卡夫卡博士最想吃的是自己亲手揉搓、亲自用烤箱烤出来的面包,最想穿的是自己剪裁的衣服。他无法忍受成衣工厂做出来的衣服。他质疑现有的习语。惯例对他来说只是思想与语言的制服,宛如低贱的囚徒壕沟般被他弃如敝屣。卡夫卡博士也是个坚定不移的平民,是个无法与任何人分担存在重担的人。他独自前行。他自觉自愿地选择孤独。这就是他格外好斗之处。”
  • 他非常严肃认真地端详着我放在他面前的照片,然后若有所思地说:“他是个精力充沛、醉心于工作的人。在他的眼里,绝望的炽焰因无法动摇的卑贱而升起滚滚浓烟,但他并不屈服。和所有真正的幽默演员一样,他有一副猎食者的利齿,他可以用它到外面的世界觅食,不过是以他独特的方式。虽然他的脸涂得苍白,眼圈涂得漆黑,但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丑角,也不是言辞辛辣的批评家。卓别林是技师。他是机器世界的人,在这个世界,他的大部分同胞已经不再具有真正适合他们生命的必要感情与思维工具。他们没有想象力。于是卓别林开始工作,他像牙科技师制作假牙那样制造虚假的幻想。这就是他的电影。一切电影都是如此。”
  • 当我的朋友,青年演员弗朗茨·雷德勒(FranzLederer)送了我一本《塞甘蒂尼书信集》时,我格外高兴。我把书给卡夫卡看,我还特别为他指出了一段我特别喜爱的话:“艺术不是那种存在于我们之外的真理。那种真理没有也不可能具有艺术价值,它只是也只可能是对自然的盲目模仿,换而言之,是对物质自然简单的再现。然而,物质必须经过精神的加工才能升华为永恒的艺术。”弗朗茨·卡夫卡从桌上把书递还给我,发了会儿呆。然后,他突然转身对我说:“物质必须由精神加工,这是什么?这就是经历,无非是体验者的经历与反思。这才是至关重要的。”
  • 我问:“您不喜欢电影吗?”卡夫卡思考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电影虽然是一种伟大的玩具,但是我无法忍受电影,或许我对‘视觉’的要求太高。我是个‘以眼为生’的人。电影会扰乱观看。迅速的动作、快速的场景变换迫使人不停忽视。目光无法掌控图像,反而被它侵占。图像在意识中泛滥。电影为迄今为止一丝不挂的双眼穿上了制服。”“您这个说法真可怕。”我说,“捷克有句谚语,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电影是铁制百叶窗。”
  • 卡夫卡点头道,“这首诗真是一件艺术品。阿波利奈尔将他的视觉体验凝聚成某种类似于幻象的东西。他是个高手。”他的最后一句话带着古怪而模棱两可的语气。在字面上的赞叹下,我能感到一种虽未宣之于口,却清晰可感的保留态度。我不由自主地暗自对此产生了共鸣。“高手?”我缓缓开口道,“我不喜欢这个词。”“我也是,”卡夫卡坦然而轻松(在我看来)地接过话题,“我反对任何一种精湛的技艺。高手凭借戏耍者的绝技凌驾一切。可诗人能凌驾于事物之上吗?不!诗人被他经历、描述的世界俘获,正如同上帝被他的造物俘获。为了从中摆脱,他把它从自己体内分离出来。这不是一种高超的技艺。这是一种分娩,与其他任何一种分娩一样的繁衍。您听说过有谁说一个女人是生育高手吗?”
  • 卡夫卡博士把手伸进办公桌侧面的抽屉,取出一本青灰色的小开本平装书放在我面前。他说:“克莱斯特的短篇小说集,这才是真正的创作。他的语言特别清晰。您读不到华而不实的辞藻,也看不见装腔作势。克莱斯特不是戏耍者,也不是营造气氛的艺人。他的一生都笼罩在人与命运间幻境般的张力之下,他用清晰、通俗易懂的语言记录并阐明了这种张力。他的幻景应该成为普遍可及的经验财富。为此,他尽力不以文字耍弄杂技,不加以评论,也不施以暗示。在克莱斯特身上,谦逊、理解与耐心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力量,这是对每一场成功分娩来说都必不可少的。所以我才一再阅读他的作品。艺术不是转瞬即逝的惊奇,而是具有长久效应的典范。您可以在克莱斯特的小说集中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这就是现代德语语言艺术的根基。”
  • “您的报告不应该叫达达,而该叫杜杜。”看完我的文章后,他说,“句子中充满了对人类的巨大渴望。这基本上是一种对于成长、对扩充渺小的自我,以及对集体的渴望。人从渺小而悲伤的自我孤独中逃离,进入了幼稚愚蠢的喧嚣。这是一种自愿的疯狂,因而它也是有趣的。可它依然是疯狂。如果人失去了自己,又怎么能找到他人?他人——这就是世界的壮阔深邃——只在寂静中展现自我。他们冷静下来,也只是为了举起食指斥责:‘你,你!’”我把我的报告烧了。
  • 弗朗茨·卡夫卡说:“上帝只有本人才能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与上帝,有自己的辩护人与法官。祭司与礼拜只是灵魂疲乏无力的经验使用的拐杖。”
  • “逃避自己的使命就是罪恶。误解、急躁与懈怠都是罪恶。作家的任务是将孤立的凡人引入不朽的生活,将随机引入规律。他的任务是预言。”
  • 卡夫卡举起手,在空中晃了晃:“相反,那些被周围邪恶的观点与坏习惯牵着鼻子走的人没有自尊。可没有自尊就没有道德、没有秩序与耐性,也没有呵护生命的温暖。这样的人会像不成形的牛粪般分崩离析,只对屎壳郎及其他昆虫有点用处。”
  • 卡夫卡说:“什么是爱情?答案很简单!爱是一切能强化、扩展、丰富我们生命的东西,是能通往所有峰巅与深渊的东西。爱情就像交通工具那样没有问题。问题出在驾驶员、乘客与道路。”
  • 听完我声嘶力竭的哭诉,卡夫卡说:“请您冷静下来,保持耐心。就让糟糕与不愉快的事情降临到您身上。不要回避,相反,您要仔细观察它们。用主动理解代替被动应激,您就可以战胜它们。人只有透过自身的渺小才能获得伟大的成就。”
  • “耐心是应对所有状况的万能钥匙。人必须随一切共振,热衷于一切,同时又保持冷静与耐心。”在一个澄澈的秋日午后,我们慢慢踱过落英缤纷的树园时,卡夫卡博士对我说,“不存在弯折与断裂,只有始于克服自我的克服。没人可以避免。突破这条轨道总会带来崩溃,人必须耐心地接受一切,慢慢成长,只有用爱才能打破胆怯自我的界限。在周围窸窣作响的枯叶后面,我们必定已经看到了春天的幼嫩的新绿,要耐心等待。耐心是实现一切梦想唯一且真正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