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格雷伯在《毫无意义的工作》一书中说,社会中似乎普遍存在这样的情况,一个人的工作越是明显地对他人有益,他得到的酬劳就越低。
- 管理处设在商场的负一层,屋顶是各种管道通风设备,我找到里面最大的管事人,王经理。她看了看母亲,问母亲都干过什么活儿,母亲用方言一一答复,我又重新翻译成普通话给经理。母亲的话汇集起来只有一个意思:能吃苦。
- 商场是消费主义的产物,是景观社会的极致呈现。它以便利、干净和香喷喷的氛围,营造幸福的气泡。每一个走进商场的人,都会被门口穿白色套装的保安欢迎。总有几个住在周边的老太太,也可能是保姆,在商场带孩子,一待就是一整天,吃饭、购物。母亲感叹,还是有钱人的生活舒服。
- 闲聊时我问母亲,在政府大楼的时候,对公务员整体是什么印象?母亲说,她没有遇到过一个正在怀孕的年轻女性,也“没有一个胖子,他们都很友善,没有戾气”。
- 母亲形容自己焦急的心情:心焦得都㩢得断。“㩢”在陕南方言中是指把一根木柴抵在膝盖上用双手折断的动作,这个动作伴随着忍耐、疼痛和断裂爆发前的煎熬。这也像是琴弦断掉的过程,在崩断前,经历了无数力量的拉扯。
- 虽然我在亲人面前说,带母亲离开的理由是,故乡即将到来的冬天对她的老寒腿来说有些难熬,但另一个隐秘的理由是,我跟母亲相处得时间越久,我发现自己越离不开她。
- 他们经历了跟我姑姑相似的一生,如杂草一般,顽强地生存,一场大风刮过,有的还能爬起来,有的便湮灭了。他们活得很用力,面对这些普遍性的悲剧,人们似乎也总结不出什么,也不知道该怪谁。说到最后,似乎只能归结于,他们的命不好,姑姑的命不好。这是陕南腹地乡下人的悲歌。
- 在母亲的语言里,算计是有计划、聪明、会安排的意思,意味着她利用好了每一天,把整个家庭的资源与人力都放在了合适的位置上。她在超级商场和政府大楼也是这样规划自己工作流程的细节。
- 在深圳,母亲形容一棵树花开得好看,常常脱口而出的赞叹是:“开得花嘭嘭的啊!”“嘭”是爆米花炸裂时的声音,是夏天拧开可口可乐瓶盖时的声音,是拆面粉时塑料袋爆破的声音,是放学后发现父母在家时开心的心跳声。开得“花嘭嘭”的那些花,在母亲眼里,仿佛是在搞舞会,那么喧闹,那么轻盈。
- 明明有一万种表达方式,他们却偏偏选择最戳心、最气人的那句。充满仇恨和敌意,惯性是如此顽固。
- 这成为母亲心里的一根刺,生命里的重大创伤。她没有与自己的母亲好好告别,没有好好完成分离。她与外婆的对话一直在持续,即使外婆已是一个消逝的人。
- 当母亲抱怨婚姻的无趣,抱怨怎么嫁了像我父亲这样的人时,会顺带提一句,如果读了书,她应该能走出去,嫁给一个医生、老师或者商人。总之家庭条件会比父亲好很多,会比父亲更浪漫,更会疼人。
- 在生活的艰辛磨砺下,母亲不得不一次次认命。父亲成了承担母亲情绪的一个出口。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成了一个越来越沉默的人。基本放弃了对生活的掌控权,任由母亲安排一切。
- 她一直在抱怨父亲,说他打断她的话、不长眼睛之类。即使弟弟到来,母亲明明是开心的,但她的控制欲和焦虑也让整个氛围处于紧张状态。
- 她嘴上说着不会干涉我的生活,但又时刻观察我的生活。一旦我在家里表现得不开心,她总会怀疑我在给她脸色,嫌弃她。我以前不理解为什么有人说,家是令人窒息的地方,想要寻找一个地方遁逃。在这种时刻,我觉得那种能放下一切牵绊,去找到自己空间的人,其实是很自由的。
- 母亲拥有丰沛的方言词汇库,那是她的地下宝藏。聊天的时候,那些词语仿佛是从深层的岩石中沁出,朝着地下水的出口涓涓涌流。母亲的方言是立体的,构造出多维的世界,声色俱全。母亲经常用方言给我“放电影”。
- 写字楼里的一部部电梯让母亲想到矿井的升降梯,想到十年前在韩城煤矿的日子。早高峰时期,一群群年轻人像乌蚂蚁一样挤进电梯,电梯上升,一层层把他们运输到各自的工位上。下班时间,电梯一层层下降,他们又一个个回到城市里的家。煤矿矿井的升降梯也运送一个个青壮劳动力,只是方向刚好相反,上班是去地底下,下班是往地面上。那些母亲在下班时间遇见的年轻面孔和煤矿上那些脸被煤灰染黑的年轻人一样,眼神里都布满疲惫。
- 我想如今我可以诚实面对母亲的保洁员工作,愿意去倾听保洁员们的分享,本质上是因为我在社会这个大染缸的浸染中逐渐意识到,我和他们有一样的来处。我虽然做的是白领工作,但我们仍处在同一个阶层。
- 搬出来后,阿姨决定打破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格局,出来工作。她让老伴辞去在车库的清洁工作,代替她去照顾孙女。这一系列决定,阿姨做得丝毫不拖泥带水。这种处理问题的方式是如此“深圳”,讲究效率,务实,用最实用、最划算又最经济的办法解决家庭矛盾,维护利益与平衡。这种用市场经济解决家庭问题的方式,反而使双方都获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