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人间耳语和骚动
这里只有你我和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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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集】143《太白金星有点烦》

天庭神仙皆社畜,西游路上打工人。

  • 长庚长年干这个事,怀里揣着几十个护法锦囊,每一个锦囊里,都备有一套渡劫方略。什么悟道飞升、斩妖除魔、显圣点化、转世应厄等等,一应俱全。劫主选好锦囊,就不用操心其他事了,启明殿会安排好一切,保证劫渡得既安全又方便,比渡野劫妥当多了。这次灵山指名找太白金星李长庚给玄奘护法,自然也是这个目的。
  • 回想刚才观音还推心置腹地帮着计算劫难数量,李长庚一阵气苦。合着你是帮我解决了一个本不存在的困难,送了一个本来不需要的人情——怪不得满天神佛个个清静无为、不昧诸缘。只有不主动做事,才不会沾染因果啊!
  • 李长庚想到这里,登时连搬运都没心情了——所有的便宜人情,都是她的,所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倒让我来。她居然还好意思发飞符过来表功,说得好像在照顾我一样。他差点就要再爬上山头去发飞符骂人,可一转念,能骂什么呢?这些事冠冕堂皇,就算闹到佛祖和玉帝面前,也挑不出错,反而显得自己修为不够。这是真正的高手,让你吃个哑巴亏,你还得受着人情。
  • 自从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这还是李长庚第一次再见他。这猴子不复当年狂放嚣张的姿态,只是眉宇间多了一股冷意,仿佛断绝了一切世间因果,不在三界之中。李长庚只见过一次类似的眼神,那填在北海眼里的申公豹,就是这样的眼神。
  • 观音头摇得像一个转经筒:“玄奘取经,收多少徒弟皆有定数。黑熊精造化够了,可惜缘分未至。”李长庚冷笑起来。三千大道,只这两个词最为缥缈玄妙,说你造化上本来可以,其实是没缘分;说你造化上本不可以,反倒是缘分到了。所以满天神佛都爱用这词来推搪敷衍。
  • 李长庚暗暗叹息,恐怕观音已猜到了答案。修到这个境界的没有傻子,有时只消一丝破绽,就足以推演出真相。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并非坏事。对方明知是你搞的事,偏偏一点把柄也抓不住,这才是无形的威慑。
  • 李长庚暗自感叹,世间的因果,真是修仙者最难摆脱的东西,只要稍微沾上一点,便如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不得解脱。回想起玉帝画的那个先天太极,圆融循环,周围干干净净,一点因果和业力不沾,这才是金仙境界。可惜李长庚修为不够,不能像玉帝那样甩脱因果。
  • 做人尚且留一线,何况是做神仙。李长庚在启明殿做久了,深知这个道理。斗归斗,却不要做绝,绝则无变,终究要存一分善念,方得长久。
  • 黄风怪是阿傩的手下不假,但这也分两种情况:一种是自家的同伴,一种是自家的工具。黄风怪区区一只貂鼠精,恐怕是后者多些,一旦没了用处,很可能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
  • 这样一位大仙,未必能帮你成什么事,但关键时刻递一句话,坏你的事还是很容易的。
  • 李长庚也是一路修炼上来的,深知飞升得越高,离人间越远,因果就越少。没了因果牵扯,对人间的事情也便看淡了。六耳这种堵门闹事的偏执,易生妄念、成心魔,最为金仙们所不取。所以他劝六耳放弃,真的是出于善意。
  • 李长庚曾经历过类似的谈话。他知道最麻烦的状况,不是你笨嘴拙舌,而是你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实目的。人家东一拂尘西一禅杖,问得云山雾罩,你只能被动应答,不知哪句说错了就会落入彀中。
  • 这不只是利益问题,也是个道义问题。他在启明殿多年,深知手段虽重要,仙途要长久,终究还得看人品。
  • 李长庚端起酒杯:“大士你这就不对了。道法自然,什么是自然之法?就是斗,就是争,大道争锋,你退一尺,他们就会进一丈。你以为辞了麻烦就少了吗?错了,人家觉得你弱,以后麻烦会源源不断。”
  • 这就是吹嘘之术的精髓所在,你不必天衣无缝,只要把想让他们看到的部分浓墨渲染即可。
  • 玉帝固然偏爱天蓬,可至少表面上不能违反天条。这次转世之后,玉帝也只是批示了一个先天太极,送了一尾锦鲤,从未公开表示支持,不沾太多因果。
  • 仙界大道三千,其实无外乎看两件事:一是根脚,二是缘法。二十八星宿和启明殿级别相当,奎宿和昴宿都属西方白虎监兵神君统管,再往上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不是轻易能触碰的。
  • 昴日星官最擅长拿天条说事,对付他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法旨砸回去。
  • 他在启明殿干得最多最熟的活是协调,协调的关键是,不怕你提的要求奇怪,就怕不知你要什么。
  • 李长庚心情轻松地离了广寒宫,走出几步,看到吴刚还在那儿兴致勃勃地砍树,忽然冒出个念头。他走过去,叫住吴刚,问他二郎神什么时候来过广寒宫。吴刚根本不理睬。李长庚想了想,换了个问法:“你能劈出二郎神来广寒宫那一天的图影吗?”
  • 李长庚突然涌起一种直觉,这里头有事,而且事不小。里面有各种遮掩与篡改的痕迹,搞不好就要翻出五百年前的旧账。他本想再问问奎宿,可话到嘴边,及时停住了。这不是自己该涉足的领域。一个要做金仙的人,可不能沾染太多无关的因果,李长庚强行压下探索的念头,婉拒了老君分享八卦事件的邀请,返回启明殿。
  • 六耳怒道:“我就要讨个说法,难道也这么难吗?”李长庚为难地揉了揉太阳穴。沙僧是,六耳也是,他最怕的就是这种只要个说法的愣头青,要别的还可以协调交换,一说讨个说法,就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 仙界有些事可以说但不必做,有些事则可以做但绝对不能说。你让对方私下里怎么赔偿都行,但要逼对方公开表态,性质就截然不同了。之前在广寒宫,李长庚宁可让猪八戒受一回怀胎的罪,也没提让他公开致歉的事情,就是这个道理。
  • 观音说灵山安排人选也是有讲究的,既要考虑族属,也要涵盖不同经历。孙悟空罪孽深重,回头是岸;黄风怪野性难驯,佛性早种;乌鸡国主一生虔敬,终得善果。三者分属妖、怪、人三族,又代表了求法的三种类型,如此才能充分显现佛法无边。
  • 他突然想起玉帝在文书上的批示,有了明悟。为何玉帝批了个如此暧昧的先天太极?你事做成了,那是陛下指点英明;反过来你事做砸了,也可以说陛下早有训诫。无论如何,都是玉帝洞见在先,这才是不昧因果、得大解脱的高妙境界啊。
  • 过不多时,织女从外头走进来。看见李长庚,她还是那句话:“李殿主,我妈找你。”李长庚轻轻笑起来,心里踏实了。被调去提举下八洞,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上头彻底放弃他了,安排一个闲职做到天荒地老;另一种只是暂时的调整。后一种情况,在任命之后很快会有一场谈话,主要是安抚一下情绪,申明一下苦心。这也是仙界惯常的套路。
  • 灵山传承有序,意味着所有修行者都要循正途修行,皆会化为体系的一部分。李长庚知道,体系这玩意儿一旦成长起来,就会拥有自我的想法,就连佛祖的意志也难以与之抗衡。佛祖大概对正途弟子抱团多少有点无奈,这才决定开个方便法门,从正途之外引入些新人。
  • 西王母见他明悟,满意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眼神变得深邃:“我看你头顶三花形体清晰,境界应该是临近突破了。我作为过来人,送你两句忠告:超脱因果,太上忘情。”
  • 李长庚心中感慨,没想到六耳这一闹,既是自己的劫数,亦是自己的机缘。之前迟迟没有进境,就是太过感情用事,以致因果缠身,看来以后要贯彻忘情大道了。
  • 悟空道:“你如此做派,想必还没修到太上忘情的境界吧?我教你个乖:超脱因果,不是不沾因果;太上忘情,不是无情无欲。”李长庚一怔,这和自己想的好像有点差异,连忙请教。孙悟空却无意讲解,只是摆了摆手:“莫问莫问,还得你自家领悟才好。不要像我一样,太早想透这个道理,却比渡劫还痛苦呢。”他言讫大笑起来,笑声直冲九霄云外,大而刺耳,比吹过天庭的罡风更加凛冽。
  • 孙悟空登船的一瞬间,只见一个黑漆漆的影子,从猴子的身躯里分裂出来。这影子似有自己的灵智,挣扎了几下,似乎不愿与本体分离,欲要粘连回去。孙悟空狠狠一纵身,那影子才与本体脱开,似是绝望,又似是愤怒地朝水中堕去。而在无底船头的孙悟空,如同褪去了一层色彩。冷峻厌世的神情消失了,双眸也不再闪着讥诮与锋芒,眉眼间变得慈和,不见任何棱角。孙悟空冲其他三人含笑道贺。那和煦温暖的笑容,似是千里万里之外的阳光照彻琉璃,只见灿烂却无甚温度。那是一种遥远的和善,是斩断了一切俗因之后的通透。李长庚突然间,彻底明悟。
  • 如今见证了孙悟空抛却凡躯,想透了玉帝与佛祖的用意,李长庚这才想透了那段提点的真解:超脱因果,不是不沾因果,而是只存己念;太上忘情,也不是无情无欲,而是唯修自身。一切以自身修行为念,不为下界之事动摇心旌。如此一来,因果可以沾而不染,情欲也可以挂而不碍,境界截然不同。
  • 你既已解脱,为何还要回取经队伍?”“我问观音大士要过灵山的规划。取经队伍去长安交付完经文,全员返回灵山缴还法旨,成就真佛,然后,就没然后了。真经在长安怎么读、怎么解,反倒没人在乎了,这岂不是本末倒置?凡事该有始有终,所以玄奘凡胎会替我到西天成佛,我则以玄奘的身份留在大唐,在长安城里译经说法。”真灵说到这里,下巴微抬,傲然之气溢于言表:“贫僧不要凭着金蝉子的身份轻松成佛,在灵山享受极乐,而要以玄奘之名留驻凡间,方不负大乘之名。”
  • 远处取经队伍已经收拾好了经文,驾起祥云喜气洋洋地朝着东土而去。但见满天瑞霭、阵阵香风,前方眼见到了长安。李长庚趁观音一时不察,到底还是朗声吟出来:当年清宴乐升平,文武安然显俊英。水陆场中僧演法,金銮殿上主差卿。关文敕赐唐三藏,经卷原因配五行。苦炼凶魔种种灭,功成今喜上朝京。

    后记

  • 有朋友问我,你是不是原本打算把八十一难从太白金星的视角写一遍,写到后来懒了,才把宝象国后头几场大戏全部略过去了?这个还真不是,我动笔前,就模模糊糊预感到宝象国会是一个节点,写完宝象国的事情,故事的重心将会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再如之前那么一难一难写过去,会变得很乏味,也不合心意。当然,这种乘兴而写的东西,神在意前,一气呵成,固然写得舒畅,细节不免粗糙。不过写文这种事,粗糙的澎湃比精致的理性更加可贵,以后有机会再雕琢一下便是。吴刚伐桂,就算不留下任何痕迹,也乐在其中。有时候创作亦是如此。——马伯庸